最近,我翻阅元好问《遗山集》,其中记载着:“余家自五代以后,自汝州迁平定。宋末,又自平定迁于忻,故文字中以平定为乡郡。”而书中《乡郡杂诗》的咏叹,为人们揭开了这座城900多年前人文与自然的生动乐章……
平定的母亲河嘉河架着的古桥,也是元好问诗中吟诵的“一沟流水几桥横”所在。
当元好问远望嘉水岸畔的柳树,遥想春天这里必然是一派柔美明秀的江南风光——静水流深的清波之上,横亘着几座高出水面的枕水小桥。依依杨柳吐翠,两岸有傍水而居的寻常百姓人家。
千百年来,一直默默守护山城的嘉河,流转着不变的碧波琴音。河岸上垂柳婀娜,嘉河边白芷青青,沙洲上芦荻丛生,为嘉水增添着无限动感。
也难怪金代文豪赵秉文牧守平定时,写下这样的感怀:“公退常临此,观风问俗间。山川楼外布,井邑掌中看。曲水清流急,巅峰翠绕环。休言江上景,未必胜榆关。”
他站在州署高阜俯瞰明媚的风景长卷——青山与河流棋布于楼外,城内千门万户错落参差,清澈的嘉河飞奔在弯弯曲曲的河道中,远处苍翠欲滴的山峰环绕着古城。
这些诗中,其中两首是给元遗山留下最深印记的目视、心悟相互渗透的壮思之作:“神仙官府在瀛洲,何意闲闲得此留?莫笑山城小于斗,他州谁有涌云楼?”
涌云楼,是始建于宋代的一座楼阁,初名思武楼,契合宋初以武备开拓基业的企望。之后,思武楼更名涌云楼,并伴随着王朝更迭,再未更改,化作平定文化的永久标识,直至清末,平定文人的著作出版物皆署“涌云楼藏版”的字样。
诗中提到的闲闲公即赵秉文,曾作《涌云楼记》,高楼雄浑的气势在赵秉文眼中杂糅以自然的动态,至今读来仍令人心生欣慕。
元好问登临于楼阁之上,朗声向苍穹道:千万不要嘲笑山城比斗小,别的州郡谁有这样如在仙境中的涌云楼呢?
他在这里登高远眺,欣欣然,怡怡然,把山川的秀美,动感十足的物象,律动传神的建筑,编织成一幅唯美的画图,陶陶然乐在其中,一醉,千年。
据史载,元好问寓平定十余年,足迹踏遍古州山山水水。平定州郊鹊山便是他兴寄的又一佳地。这首七律含蓄沉郁,含不尽之意于诗外:“古柳轮囷欲十围,鹊山祠庙此遗基。万金良药移造化,老眼天公谁耦畸。已为养生诬单豹,不应遭纲废元龟。半生磊块浇仍在,拟向灵君乞上池。”
这处掩映在斑驳粗壮古柳旁的祠庙,是祭祀神医扁鹊的遗构。想当初,扁鹊的万金良药佐以精湛的医术可夺造化之功。
在诗人看来决不能因世事动荡,纲常失序,而废弃这位医者立言、立德的不朽功业。流连在庙宇之中,他找到了寄托,半生的郁结不平之气,需要乞取医神的上池雨露,方能消解融化。
诗文中冠绝千载的忧愤与悲叹跃然纸上,一生以名节自重的他,诟病于为金叛将崔立在甘露寺书写功德碑文,被指摘为元代荐举数十名汉族文人出任新朝官职。而其内心为延续中华文化免遭断代的救亡之举,为万千生民免受涂炭之苦的竭力奔走,有谁能理解读懂呢?
山河破残的哀思,黍离之悲的怀想,当他面对这里的山程水驿时,风月林泉承载的何尝不是他满腔的情思与无终的济世旋律?
公元1252年,62岁的元好问应蒙古国中书令耶律楚材邀请,觐见元世祖忽必烈。途中,他来到娘子关,怀着复杂的心绪游览了承天悬泉(娘子关瀑布),并写下一首杂言长诗。
诗中开篇貌似追忆先贤赵秉文,实则在追怀故国的人与事:“诗人爱山爱彻骨,十月重来犯冰雪。悬流百里行不前,但觉飞湍醒毛发。闲闲老仙先去久,石壁姓名苔痕滑。此翁可是六一翁?四十三年如电抹。”
据赵秉文《淦水集》辑录,他任平定知州时,曾作《游悬泉赋》,文中“千山暮苍,素月如拭……但见山高水深,风清月白”的咏叹惊艳了这方山水,亦擦亮了千年前孤悬在天际的蟾光。这篇“构深玮之风……含飞动之势”的文赋,在43年之后,仍然被元好问深深铭记。斯人已去,家国不存,此情此景,怎能不掀起诗人心中那无法触动的凄凉?
飞溅的瀑布怒击岩石,冰雹似的四散开去,轰鸣声裹挟着他内心的块垒,迸射出无穷的足以摧折一切的力量。此刻,他既是观赏人又是瀑布的化身,在无象的重现中定格,在审美表达中融汇,抛掷出对生命意义的拷问。
在乡郡平定的日子里,无疑是元好问最为畅达、真实的时光。他与金代著名理学家、文学家、书法家赵秉文诗歌唱和,与州人士子相互砥砺,览观州中名胜,宣泄胸中不平之气,仿佛找寻到了可以自省、内观和涤荡心灵的澄明之境。
在他的精神宇宙,一座城、一飞楼、一个祠庙、一处悬泉,都有了生命,有悲喜、有温度、有力量,都在延伸与深化着他的感官世界。在绿烟和雨、山重水复中,内化于心的风景,成为他的大支撑,不为功利所诱惑,不为寂寞所牵累,只是默默地赓续着文脉,不惧任何的风雨雪霜。
先生之遗风,可谓历久而弥贵,山高而水长。
张旭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