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葵这种花,我小时候就见过,知道它的名字、脾性,却是在读过《阳光下的蜀葵》后才发现,它依然熟悉地开放在田野街头、村落高速。每次遇见,我都会想到蒋殊老师一袭白衣,在蜀葵花丛间自在幸福的模样。2020年,单位组织一次文学活动,第一次见到蒋殊老师,那时她并不认识我,但是我已经记住了她娇俏温柔的模样。有交集的活动多了,熟悉了,也收到了蒋殊老师的赠书——《阳光下的蜀葵》。
这是她2014年出版,2022年、2024年分别再版的一本纪实散文集,书中记录着作者对17年乡村生活的回忆。村里的“那些人”“那些事”“那片地”,都渐渐泛黄、依稀,可蜀葵依然扎根在阳光下。它应时自然地生长着,坚韧地回馈着滋养它的淳朴炽热的乡土与乡情;它浓艳热烈地花开花落,摇曳着家乡几代人的生活和命运;它“不管高矮每一根都顺茎直直地骄傲地伸向天空。蜀葵花的每一个部位从来都不会弯曲、低头,从来不管太阳身处何方,总是直射苍穹”。一如蒋殊,她从不避讳同别人讲起她曾经出生并生长在一个很小的山村,而是反复地把山村里的人和事讲给每个人、每个读者,她汇集自己的能量让家乡的蜀葵尽情摇曳阳光下。
那些人,向阳而生
《阳光下的蜀葵》这本书,最先写的是家乡的人。
蜀葵向阳而生。或白或红、或粉或紫,或重瓣开、或单瓣生,但都是独枝独色,每一朵都牢牢抓在茎秆上。书中人,也是这样。
早年丧夫中年丧子、去世后“光芒照亮她居住了多年的小院、照亮全村”的姥姥,“用最热烈的语言让孙儿们把骄傲填满”的奶奶,不言不语、默默操持着家并给每个人送出暖意的妈妈,她们的生活没有艰难和怨愤吗?我却只看到她们或隐忍坚守、或温和含蓄,以各自的方式对待生活的琐碎。
半年内,四叔四婶相继去世,只留下还在上学的琴琴、两个少不经事的弟弟,以及信用社一笔数额不低的贷款。琴琴不得不成为家中的主心骨。不能上学的痛、养家糊口的难、被人视为累赘的苦,逐层在她受伤的心上撒盐。这时,大娘告诉她,“箱子里的事包括家里的事都是她的,她必须亲手把旧的翻过去,新的翻出来”。于是新的一天,她“又一门心思跌在柴米油盐里”。大爷会拖着疲惫的身子说,“今天犁完自家地,明天给琴琴她们犁”,大娘会为琴琴心里隐藏的阴天而叹气,四爷爷为了帮琴琴收运粮食崩瞎了左眼却毫无抱怨……伯伯爷爷、婶娘奶奶们的忙碌和惦念,何其温暖!这也给予了琴琴翻过坎坷、翻过昨日的希望和力量。
爷爷一辈子弓身土地种粮食却没奢望要饱餐一顿饺子,总是与“我”隔座山生活的父亲在病床上最想说的,却是一句“我们在一起,多好”。他们总是带着希望、播种着希望,如同蜀葵在秋季播撒在地上的种子。小山,“一个谁都看不上眼的傻孩子,一个曾经让父母极度担心的笨孩子,竟然有能力养活姐姐和弟弟”,他似乎没有为自己活一天,却用敞亮的内心和有担当的肩膀,扛起了整村的赞扬。他们倔强而独特,犹如蜀葵花,纵使风吹雨打,也依然朝着太阳的方向坚守挺立。
不仅仅是这些。流经村口的那条河,孩童拾柴薪的树林,田里劳作的农人,家门口熏天臭气的羊圈,酸甜滋味的少年情愫,方块队白球鞋的童年,都承载着上个世纪的光阴故事。邻里相送的一碗饺子、一碗面,大雨袭来山洪挡路时隔岸的陪伴、馒头咸菜,姑姑编制的玉米叶坐垫,都是作者专属的童年温情。这些,在作者的文字中一 一复苏、鲜活,也是因为这些,让作者无时不惦念着一把枣就哄甜的梦。
那些事,暖意涌动
蜀葵的生长,是有次序的。每一片叶子上都会冒出一朵花,由下而上,开成明艳艳一长串。然而天灾人祸,只需一场暴雨,或是一阵孩童嬉戏,蜀葵就会被撕得七零八落。
纵如这乡村,有勤劳节俭的美德,也有愚昧无知的呻吟,有淳朴美好的品质,也有复杂的人性。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乡村,每件事都饱含着时代记忆。这些事被作者装在书里,不紧不慢地留下来。
作为一部纪实文学作品,只有“不虚美,不隐恶”的记录,才是真实的、有意义的写作。作者笔下的乡村有善也有恶。因为父母相继去世,向来喜欢琴琴的木子妈却在乡邻有意撮合木子和琴琴时警告人们,“谁都别给我找事”。村里的井台积攒着延续生命的水源,全村人都会在这里排队等水,或聊或听上几句闲言碎语,这里却也留下了天生智障的猴妮儿饱受欺凌的故事。
一篇接一篇看完全书,让人回味的还是乡村的真善美,亦如蜀葵偶尔的残败并不影响它成串的美丽。这一现象较大程度上得益于作者的写作手法。首先,作者是站在乡村的“此岸”对乡村展开回忆的,其主体是17岁以前的“我”,这一回忆主体本身就带着少年的天然滤镜。“我”的所看所写将变得更贴合时代真实。对于小山母亲的死,作者是这样表述的:“自从两个月前乡里来人在那个简易的小房子里给妈做了结扎之后,妈就一直出血,更不能下地劳动。……担心着、担心着,妈就去了。”也许是因为简陋的卫生条件,也许是因为医生并未确认其是否具备可以进行结扎手术的条件,也许……但可以确认的是,小山母亲不是意外死亡而是医疗事故,也因此,小山的悲剧、一个农村家庭的悲剧由此开始。但是,当时的“我”所知所想的,只是这样,如文所述。
此外,作者的语言看似朴素精简,却极具塑造性,她很少有对人容貌形象的描述,但是每个人物的形象都能在读者脑海中自然地显立,每个故事都随着眼睛的阅读默默地在脑中形成情节,演绎着开头、经过与结局。例如,有着小女孩身体的小兰姑姑,在固有观念的驱使下嫁人、再嫁人,最终却“带着更加残缺的身躯,回了娘家。一住,就是一生”。独自守着小院的她令人唏嘘,但她却会嘻嘻哈哈地陪着乡邻自述往事。在饱受现实的打击和精神的折磨下,小兰姑姑孤独地被人遗忘着。然而,花开花落间仿佛只见证了她坚强倔强地活下去。
作者的叙述节奏是舒缓温和的,如同村边那条小河,让细腻绵密的河水潺潺流进读者心里去。有时携带着泥沙,似有似无的颗粒感很容易引发共情;偶尔还滚落一块石头,准确击中读者心中最脆弱的那部分,让人不禁为之一紧。
蜀葵静静地伫立在田间地头、院前屋后,每个人、每件事,似乎都被它携带上记忆,流淌着人间烟火。一段段乡村旧事,将故乡的风土人情汇成一幅历史的人文景观。
那片地,淳朴厚重
一篇篇叙述,让我们愈加感受到作者对于故土的热恋与守护,感受到真善美的保留与传递,但这其中也饱含着作者对于乡村价值格局,以及对城乡文明结合阵痛的思考。
“我”在乡村生活的那个时代,走出村庄,走进县城、省城就是家族的荣耀,女孩二十几岁还没嫁人就是万人嫌的老姑娘,长幼尊卑、男耕女织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打情骂俏、撩逗八卦是普遍存在的闲情逸致,一家盖房全村帮忙是分内之事,不经意一句朴实的话语却蕴含着至真的道理……这都是乡村最普遍的生活场景、生活格局。
再次回到故乡,满是自然之趣、温暖乡情的乡村反倒变得装满心事。山鸟晨曦都是熟悉的,但“阳光下一丛一丛的那些蜀葵,永远从这片土地上消失了”,“那么灿烂地一年年开满院的蜀葵花,竟然因我们的离去而终结了绚丽的生命”。人离去,事逝去,曾经遍地扎根、开放的蜀葵花也不见了影迹。时间让许多人、许多事、许多地方都改变了模样,热闹整洁的小院已经荒草萋萋,村民们曾排队等水吃的老井里水满汪汪却无人问津,想闻一闻那令人嗤之以鼻的羊圈,味道却消散得无影无踪。留下的,是大片荒芜的土地,以及为数不多留守在村里、作息随着太阳升落的“向日葵”老人。坚守在这片土地上的这些老人们,反倒成了乡村多余的、被遗忘的人。
作者不禁发问:走出乡村的人们都生活得好吗?至少都能饱餐饺子穿暖衣服了吧。村里的老人过得好吗?夏奶奶“五根枯柴似的指头”“紧紧攥着半个吃剩的干馍”,但她还会第一时间拉起“我提着沉甸甸箱子的手”,还会“瑟瑟着在被子下一阵乱摸”,然后“开心地举出一只苹果”给“我”吃。故土还是那片故土吗?作者也做出回答:当然!这片故土上孕育着的积极生活姿态,还在;故乡的温暖底色,还在;这些,也一直沉甸甸地装在作者心底。
从《阳光下的蜀葵》里,也能看到作者对乡村的怀恋与乡村振兴的呼唤。作者将文字作为手段,把书写乡村与故乡作为文学使命,这就有了《阳光下的蜀葵》。看完这本书后我问她,你还会再写自己的乡村吗?我记得她那温柔而坚定的回答:“会的,我会坚持书写自己的村庄,以及与自己村庄相似的其他村庄。”
《阳光下的蜀葵》是体察20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乡村实景实情的一手素材,也间接地搭建起当代乡村的变迁史。而新时代的乡村建设,还将在作者笔下继续铺开,会有俨然成列的崭新房舍,炊烟袅袅的人间烟火,还会有撑起片片阴凉的枣树、苹果树、梨树。
时代在变化,乡村跟着时代也一直变化着,持续性、跟踪性的记录是十分必要的,而记录过程中,纪实写实的文学态度尤其珍贵。山西是农业大省,也是纪实文学大省。从《吕梁小夜曲》(束为)《大寨英雄谱》(孙谦),到《土地与土皇帝》(麦天枢)《丰收不在田野》(马骏),再到《天下农人》(鲁顺民)《掷地有声:脱贫攻坚山西故事》(鲁顺民,杨遥,陈克海)《静乐阳光》(黄风)《黄河岸边的歌王》(黄风,徐茂斌)《阳光下的蜀葵》,等等,涉及农业农村农民的纪实佳作,交映着。皴裂的黄土地上,发生过的、正在发生的故事,都在作家的笔端焕发无尽生机。
王珊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