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版:副刊

我为什么写这个孩子

  30多年前,我和朋友去长治市黎城县上赤峪村西板山岭下旅行,在一处旅游景点黄崖洞遇见了小号手崔振芳。其时已近黄昏,天阴欲雨,小号手在黄崖洞一线天西侧的山岗上,独立苍穹。16岁,一个孩子,他长得什么样子没有人记得,呈现在世人眼前的是一尊汉白玉石雕。许多年来,我似乎总会和这个16岁的孩子不期而遇。我一直以为自己不是特别关注历史和战争的人,战争让多少人的生命定格,没有一个人是为战争而出生的,战争把一切温暖的事物变得黑暗和悲伤。如果说现实社会中一个人的死亡是一个悲剧,那么,战争中的死亡只是一个数字。人生如黄河水奔泻千里,决之东则东、决之西则西,劫难随着岁月而来,因为战争,他们早已消失在历史的尘烟中。
  文学留痕,诚如博尔赫斯所言:文字是共同记忆的符号。
  2023年春天,我无意读到了黎城县文联早年间出版的一本小书,听编写者说,崔振芳在其生命最后数十次阻击来犯之敌。我一直对黄崖洞兵工厂重地缺乏地理上的概念,更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为这个孩子写一本《黄铜小号》。
  一个孩子,在经济和社会优越的今天,15岁前的教育,是唐诗宋词,是绘画、书法、舞蹈、音乐,更多的是父母视若明珠的掌上爱抚。然而,因一种信仰和精神——我愿我血献后土,换得神州永太平——崔振芳拿起了小号。小号是用来吹奏音乐的,红玛瑙般的音符是一个民族的凯旋。黄铜做的小号有月亮般的光泽,它的音质在硬红石英砂岩上铮铮如钢。首长说,战争是为了和平。为此,崔振芳知道战争在他之前就已经开始了。他被日子推拥着向前、向前。建立黄崖洞兵工厂,是在“七七事变”之后,当时我军武器匮乏,为此,八路军决定在此建立一座兵工厂。在学习文化的夜校里,首长对崔振芳说,南宋时期的韩世忠、梁红玉是靠一面战鼓擂击激扬出士兵斗志的,你要把军号吹响、吹到敌人的心脏里去。孩子从心里理解了。我从黄崖洞走进,往返数次,其间有人指给我看孩子练号的鸡冠山。中国的山水已经是一门学问了,还有专门的研究机构,但我对黄崖洞的山水且心存疼痛。我对山水没有太多的知识,只是一种心目中的愉悦,而且有小号手在,看不看山水已是其次了。
  想起长篇巨著《红岩》中的“小萝卜头”,罗世文将军说:“记住,绿,绿树的绿;红,红旗的红。”那黝黑、清澈的双眸,反复默念着这两个反差极大的词。然而,战争中成长的这个孩子永远也看不到原野上那茂密的葱郁和飘扬的红旗了。崔振芳,为了表达自己的理想,写下了5份入党决心书——谁让你下此决心?红,是黄铜小号的红绸穗子吗?绿,是生命年华的青春色彩吗?中国革命战争是怎样一种惊天伟业,一个孩子,没有留下惊世骇俗的警世名言,只默念着一句话:把号声吹入来犯之敌的心脏!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中国是受害最久、牺牲最大的国家,同时也是一个反抗最英勇、最为刚强的民族。战火中独有的真善美、战云中最灼目的电闪,其建构理所当然地含有杰出的少年英雄。黄崖洞保卫战,八路军总部特务团900余名指战员奉命保卫,凭借天险与敌血战8个昼夜,对此,《战役综合研究》一书说:“赢得了敌我伤亡六比一的辉煌战绩,开中日战争史上敌我伤亡对比空前未有之记录。”一把黄铜小号,震惊中外。
  如果我提一个问题:在战争中最容易失去的是什么?不是弹药与辎重,而是年轻的生命。再提一个问题:世间最容易忘记的是什么?是战争中阵亡的人们,不管他属于作战的哪一方。
  写作情感的限度,事实就是爱的能力的限度。我作为母亲、女性,作为写作者,我想起这个孩子的死亡年龄就会揪心般难过。时间装填了他短暂的一生,来者如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变化的永远是人间。时间像从一个久遗的日子中走出来的影子一样,模糊但却巨大。人的一生唯一能代表时间的是钟表,在钟表的时速里,人类的成人世界是毫无理性的。
  我写这个孩子,只想祭奠一代英灵中一个汉白玉雕的未成年孩子,他在山水交融的角落里和一些普通的人物中,获得崇高。

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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