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版:副刊

故乡三咏

  

一夜灿烂

  风吹了一夜,我却听不到风声。
  九月的风,田野的风,从墙壁上硕大的窗户那儿吹来。
  巨大的玻璃窗户是敞开着的,一夜未关。
  这风从我每根汗毛孔里吹过,犹如从一片森林里吹过的风。我听不到风的呼哨,但我听到了惊天动地的海啸。在心里。
  风是温柔的、惬意的,就像儿时母亲在冬天给我调好温度的洗脸水,不冷不热,只有舒适的暖意在皮肤上扩散,最后化为幸福的呻吟。低低的,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呻吟之声,仍然幸福地在心底荡漾。
  今夜的风,也是母亲调试好的吗?
  年过半百的我是相信的,年近半百的三弟也是相信的。
  这是三弟盖的房子。房子差不多盖在村子的最北边了,除了一条宽阔的马路,以及马路两旁的房子,剩下的就是无边无际的原野了。
  成熟了的庄稼的气息,尽情在空气中弥漫。
  那风中,有我熟悉的气息。
  玉米、青草、泥土的气息,源源不断地从窗户外面飘溢进来。
  回乡探亲,我住在三弟众多的卧室中的一间。我诧异,这窗户开得太高了,我这几乎一米八的个头,想关闭窗户都是很困难的事。房子是三弟自己设计的,我不明白他是出于什么目的考虑的——也许,是安全性吧。
  我躺在床上,总是不由自主想把目光投向窗外。
  四四方方的窗户、方方正正的窗户,把我的思绪带回童年的时光。那时,我和二弟与爷爷奶奶住在窑洞里,那窗户,和眼前的窗户一模一样。我在窗台上学习非常不舒服,我不得不跪着读书、写作业,或者屁股下面垫一个枕头,盘膝而坐。
  远去的时光是留不住的,而这窗户,却是记忆熟悉的秘密通道。
  方方正正的一片天,多像儿时四四方方的手帕呀。
  参加工作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好好地凝视过故乡夜晚的天空了,墨蓝墨蓝的天空,像是一片深邃的、宁静的大海。
  星星是如此明亮。
  月亮是如此灿烂。
  无限寂静的夜晚,像是荒无人烟的沙漠,更像是渺无人迹的原始森林,这静谧,真的是要深入到我的骨髓里了,它像一架童话里的机器,可以消除嘈杂的声音在人体里沉淀下的污垢。
  硕大而又奇妙的窗户,是给星星开设的、是给月亮开设的、是给风开设的、是给辽阔的原野开设的。
  一切的一切,都可以随时进来。
  三弟房子的后面,是母亲的坟茔。母亲长眠于此。
  我凝视着月亮,月亮凝视着我。那月亮,圆圆的,像母亲年轻时候的脸盘。
  月亮笑着,像母亲的笑。
  我记得,童年的时候,有一次去上学的路上,被门口的成财大叔喊住了。他说:“我告诉你呀,你妈妈年轻时候,可漂亮啦!”
  我摇晃了一下脑袋说:“我没见过!”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后,传来成财大叔爽朗的大笑声。
  我见过母亲年轻时候的黑白照片,她真的像月亮一样美丽,长长的辫子,扎着蝴蝶结,灿烂地笑着。
  一滴眼泪从我的眼眶滑落。悲痛。忧伤。
  乡村漆黑的夜晚,不见一丝光亮的夜晚,便是母亲一生的写照。
  一滴,一滴,又一滴,秋天绵长的夜露,滴在我的枕上。
  冥冥之中,我感觉到一只温柔的手,在我的额头上、睫毛上晃动。
  那是月亮的手指、母亲的手指,抚慰我、触摸我。
  一夜灿烂。
  夜里,我和星星这么近、和月亮这么近、和田野这么近、和母亲这么近……

聆听秋虫

  凌晨五点钟,我睡不着了,披衣而起,穿过卧室和客厅的两道门,来到了院子里。
  我还没有来得及欣赏天空里的星星和墙外白杨树的微微摇曳的倩影,所有的听觉系统便被巨大的秋虫鸣叫声所淹没,好像巨大的泥石流吞噬了干旱的峡谷一样。
  窒息。令人无法呼吸的窒息。
  昨夜,享受了一夜死寂一样的宁静和惬意,我还没有回过味来,突然之间,便像是一条在大海里游泳的鱼,被丢在阳光暴晒的沙滩上一样。我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宛如一场盛大的交响乐音乐会正在进行。
  是的,这是虫子们的音乐会。它们在很多童话作品里出现过,但在现实中,我却是第一次聆听到。
  兴奋。震撼。朦胧的睡意被驱散得无影无踪。
  我坐在院子中心的小圆桌旁边,用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满心欢喜地聆听虫子们的叫声。
  这是一支晨曲吧?鸡们还在睡觉呢。虫子们抢了鸡们的生意,想到这里,我差点笑出声来。如果被大公鸡知道了,还不知道要多生气呢。
  秋虫们声嘶力竭、不知疲倦地在鸣叫,这声音的洪流真有排山倒海的气势,好像每一寸空气都被秋虫的声音占领了。
  很奇怪,一向对嘈杂之声反感的我、一向喜欢清净的我,竟然没有一点厌恶之情,相反,愉悦之情像水波荡漾,绵绵不绝。
  我知道,因为它们鸣叫的是乐音,谁会讨厌美妙的音乐呢?
  满院子的虫鸣声,像是成百上千的虫子在一起演奏。
  可是,虫子在哪儿呢?
  三弟的院子,都是大块的瓷砖铺就,严丝合缝,水平不是一般的高,虫子无论如何也不会藏匿于瓷砖之下;而这些鸣叫之声,也不会来自墙外的田野。
  我在搜索、在寻觅,突然之间,我的眼睛亮了:原来,它们藏在小小的两个绿化带里。一步宽、几步长,绿化带里,长满高高低低的植物。
  这也太神奇了,绿化带里能藏匿几只秋虫呀。几只秋虫,能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太不可思议了。
  绿化带里的植物,我是认识的;而对于昆虫,我一无所知。细细听来,秋虫的鸣叫里,有一种应该是蟋蟀的叫声,而另一种,我无从知晓。
  有趣的是,虫鸣的声音,一种是上下起伏的,高高低低,不绝于耳,像是大海里的波浪在喧响;另一种,却如流水一般,横向流淌,真有点小河流水哗啦啦的感觉。这两种声音相互缠绕着、交织着,竟然产生了交响乐一样的恢宏气势。
  大自然神奇至极,秋虫的鸣叫宛如天籁之音。
  一切都是欢乐的。聆听着秋虫的鸣叫,没办法不欢乐,不欢乐便像是在犯罪。
  凌晨的一刻,是秋虫的世界。我在院子里走动的声音,一点也不影响它们。它们一点也不畏惧人类吗?也许。它们进入了忘情、忘我之境吧。唱到开心处、唱到动情处,哪里还会在意我的脚步声呢。
  一小时之后,天渐渐亮了。所有的鸣叫之声戛然而止。
  如梦似幻一般,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而我的耳朵里,还在回荡着它们美妙的鸣叫之声。
  不知怎的,我似乎听到了儿时母亲哄我睡觉时候哼唱着的小调。它隐藏在秋虫的鸣叫声里,令我陶醉。

远山

  站在村子十字路口的八卦楼前,一转身,立刻被惊得目瞪口呆。
  莽莽苍苍的群山、烟岚缭绕的群山,不声不响地向我迫近,它们在移动、在移动,越来越巍峨、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青翠……
  这是远山啊。
  怎么回事?远山变成了近山,似乎走上几步,便可以走到山脚下。
  我记得远山是很远的,离我至少有十里八里地。在童年的印象中,远山从来都是一抹青黛,朦朦胧胧的,充满着神秘的色彩,即便在晴朗的日子、阳光明媚的日子,远山也不肯露出它真实的面目。
  我住在村东头的堡上,每天都要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去上学。这一条尘土飞扬的马路,是宽阔的,也是村子里的主干道。在主干道的两旁,长着直插云霄的白杨树。
  每天放学,一出校门,我就看到远处的群山了。
  我和远山正好是面对面,如果一直走下去,便可以沿着远方的盘山路走进大山之中。
  远山是神秘的,像是蕴藏着无数个秘密;而这些秘密,是诱人的,是想象力最可口的食物。
  我曾经好奇地询问母亲,山的那面是什么?母亲回答我,还是山!
  我渴望山的那面是大海,无数次想象过,但被母亲简单而又粗暴地毁灭掉了。想象的翅膀,犹如断线的纸鸢一样,跌落在大地上,再也无法飞翔。
  其实,沮丧的滋味,就是埋藏在心底的隐痛。
  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母亲说的并没有错,人生之路,就是连绵不断的群山组成的。攀越一座大山,面前又是一座大山。
  我庆幸,我也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大山。
  脚下的马路,平坦、干净、宽敞、明亮,是用柏油铺就的,地面,似乎也垫高了许多。马路两旁以前高大的白杨树无影无踪了,代之而起的是整整齐齐的平房。
  我惊愕地说:“呀,山这么近啊!”
  堂兄笑着说:“你长高了嘛!”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我和堂兄都已年过半百,此刻,却像一对老顽童一样,开心地说着童言趣语。
  儿时,我的个子是矮小的、瘦小的,像一根豆芽菜一样,看山,自然是仰望着的,加上身体孱弱、力气小,更觉得路途的遥远和大山的巍峨了。
  小河桥被填了,沟沟坎坎也被整平了;通向远山的所有的障碍物,都被清除掉了。视野更开阔了。
  远山,自然就变成了近山。
  堂兄说:“小河桥早就没啦,青龙河还在!”
  青龙河是母亲河,河水的源头,就在远山里面。潺湲而过的青龙河,像是远山的一条玉带。
  一河之隔,两个村庄。若去远山,必过青龙河。
  有河有山,便是河山;有山有河,便是山河。故乡虽小,但在我童年的梦里,却是大大的山河。
  这山的历史、这河的历史,没有人能说清楚。但考古的发现,却像一条闪闪发光的路,带我们走进历史的风烟。
  远山呵,一河之隔的村庄,却是夏朝的遗址。远山呵,那个时候,你像现在的我一样长得很高了吗?
  现在,这河,有了灵性。这山,有了厚重。
  从太行山到华山,有一道狭长的山脉,那就是故乡的山:中条山。
  远山不远,一直盘踞在童年的梦里。它和我一起成长,从春意盎然的春天,一起走到沧桑感满满的秋天。
  我们都长大了,我们都长高了……

安武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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