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读古典诗词,竟是先喜欢的宋词,喜欢词牌的意思好,比如《西江月》和《满江红》,朗朗的日月全都在里边;再比如《风入松》,是既有画面又有风声。而少时最喜欢的另一个词牌名是《采桑子》,想一想,里边满满的都是人影来去,是民间的雨露风日。及至那一年和几个朋友风尘仆仆沿黄河一直朝南走下去,忽然在河的西岸坡上看到一片桑林,其时桑子正熟,满枝乌紫,一时在树下采起桑子来,当时还有几只山羊,我们去的时候山羊已经在树上吃了很久。
小时候,我读书的那个学校充满了自由的风气,比如上手工课,老师忽然要让我们知道蚕是怎样养的、养蚕又是怎样的辛苦,便给每人发了一些蚕卵,都在麻纸上,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蚕卵,一粒粒很晶莹,真是好看;及至小蚕出来,黑而且如蚁,却丑极。从那时便也知道,蚕这种东西饿了原来什么都肯吃,蒲公英的叶子,或,菠菜的叶子,而在没有桑叶的情况下,最好的当属榆树的叶子,吃后也会渐渐长大,不过喂蚕当然最好还是桑叶,但鄙乡绝少桑树。桑字发音近“伤”或“丧”,所以很少有人在院子里种那么一株桑树,这就让人为难。后来不知怎么得知去云冈的路上长有桑树,我们竟去那里采,一去一回80里地。桑叶可以说是漂亮,叶片既大且亮,嫩的时候是嫩黄,及至叶片大开,便又绿得发黑,是乌绿。记得有一次父亲随我去采桑叶,可能是他起了郊游之兴,玳瑁边的近视镜、三七分的分头,就那样骑了自行车,一路兴致勃勃。父亲有时候还会带我去钓鱼,往往天黑才回,我坐在他身后,竟也不知道困倦,三星在天,抬头看看,哪一颗都不认识,但哪一颗都让人喜欢。
再说桑树,不是北方不长桑树,而是北方不少地方没有养蚕的习惯,所以,桑树渐渐被人遗忘或起码是不那么被人重视。北方的桑树可以长到很大,没人去剪它的枝条,它便可以一直长。很老很老的桑树其实很入画,树皮是灰白的,下过雨、晒过几天太阳,那树干简直是干净爽利,桑叶又绿到发黑,是很入画。及至后来到了南方的桑园,才知道桑树是年年都要修剪,不让它往高了长,一是要使它好抽新条,二是要好采。古代的那首《陌上桑》,桑树是直接长在路旁边,所以有种种对谈。京剧里有一出戏名叫《桑园会》,这出戏从另一个侧面告诉人们古代女子的辛劳,挑水做饭之外还要日日采桑饲蚕。再有一首唐诗,是读来既让人惆怅又让人失落,其中的两句便是“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说明在古代,八月的蚕事已结束,不像四月的“才了蚕桑又插田”那样忙;而八月的桑林里没了采桑女,却只有蝉在拉长了声音在叫,更见寂寥。小时读这首诗,心里便已觉空空落落,及至长大,想画出这样的一幅图来,竟至不能,这首诗暗含了桑林昔日的热闹和繁忙,一个“空”字,让人想象当年桑林里有多少的采桑女。看古人的画,采桑女手中的道具有二,一是可挎可提的篮,二是一个长杆的钩,篮不用说,那长杆的钩自然是用来拉扯那桑树枝。这也只是画家的想象,真正的采桑饲蚕,那样的小篮能放得下多少桑叶?真正的采桑饲蚕,动辄要几担几担的桑叶挑来。蚕吃桑叶的声音和速度昔人曾有过形容,是一如疾风骤雨,一片的“沙沙沙沙”声,让人心里起震动,是唯恐新鲜的桑叶跟不上。喂如蚁小蚕,桑叶得细细剪,剪成一条一条,及至蚕长大,是整片整片的叶子盖上去,而那白白的蚕马上又会浮上来。是不停地吃不停地拉,蚕屎的中药名叫“蚕沙”,可以用来装枕头,据说可以明目,而实际的作用却在于清暑热,但味道却颇不难闻,是植物的气息,甚至是好闻。中医大夫的脉枕多用蚕沙装。至于以蚕蛹下酒,我至今仍不能接受,家里大人当年一盘油煎蚕蛹半瓶酒地慢慢喝起,我至今仍不能效仿。
北京王府井有卖炸蚕蛹的,个头之大真是其大无匹,像是要比小时候见到的蚕蛹大好几倍。再说到蚕与桑,据说蚕吃榆树叶也一样能长大而吐丝,但榆树叶采起来更麻烦,古人不用榆树叶而用桑叶饲蚕是有道理的,如果桑叶要比榆叶还小,那榆树肯定要担当饲蚕的重任。这只是民间的说法,专家怎么说,却一时很难得知。
王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