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啾啾在晨曦时唤醒了我，再无睡意，徒步向村外走去。节假日我都会在村里小住几天。
　　前一天的一场秋雨，不算大，洒湿了地皮，空气清冽洁净，顿觉心旷神怡、惬意悠然。走着，走着，遛进沟坡，零零散散的野花像撒在坡梁上的繁星，随风舞动，浓郁的芳香沁人肺腑，仿佛是老朋友不间断的问候，我贪婪地连连深吸几口。
　　忽然，耳边响起耧铃声。叮当，叮当，清脆悦耳、节奏感极强，像是在沟坡地上唱歌，又像是在大地上描绘美丽的图画。多么动听的声音，多么催人奋进的音符。每年这个时候，父亲常说，白露种高山，秋分种平川。节气不等人，适时下种。
　　说实话，我有些诧异，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真有人使唤那古董？好奇心驱使，加快了脚步，站在坡地小坪，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蓝天如洗，白云朵朵，阳光初现，微风拂面，半圆形的沟坪上，一个中年人，头戴草帽，手握木耧，边扶边推，身躯前倾，叮当、叮当，正摇耧下种；一青年，双手紧握从耧杆两个铁环穿过的光溜溜的木柄，眼盯前方，腰似弓，吃力地拉耧，一步一步迈着坚实的步伐，向前，一直向前。阳光照在他们身上，道道金光，像绸缎一样一闪一闪；秋风像淘气的孩子，吹拂着他们额头的汗水，又把他们的裤管揪扯得啪啪响，和着叮当、叮当的耧铃声，勾勒出一幅动人的农耕图。
　　久违了，人拉耧。久违了，耧铃叮当的季节。
　　站立地头，恍惚间，他们画了个漂亮的弧，沿着地边，叮当、叮当，向我荡过来。噢，种沟地，先踅地边，再种地心。不用说，是个把式。近了，原来是我的发小和他儿子。发小抬头，笑笑，算打招呼。到地头，他给耧斗加满乌黑发亮的油菜籽，问：“啥时回来，有事？”我摇了摇头，快步解开木耧横梁上缠绕的拉绳说：“来，搭一把。”他推辞。我已把拉绳搭上肩，像头老黄牛一样拉起耧。叮当，叮当，熟悉的耧铃声又唱起拨动心弦的歌，仿佛回到少年。
　　上小学时，学校放秋假，我们回到生产队帮忙收完秋，大人前面拉耧种麦子，小学生一人一个石碾子，碾麦沟。碾子是在长方形木框里，用一根手指粗的铁棍串3个钻了空的圆青石轱辘，两米长的麻绳一折两半，绳头拴死在木框中间，圈头搭在我们肩上。木耧种3行，3个石碾子在麦沟滚动。听老人说，耧铧犁开松软的田地，麦籽埋进土，石碾子拉过，麦籽就着实了。父亲常说，麦在种，秋在管。这是精细活，也是亮把式的活。
　　拉碾子也有窍门。开始，小孩子觉得好玩，但拉起来并不顺当。石碾子和我们一样调皮，忽左忽右，总不在小犁沟跑，一小会儿，个个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不说，还要挨带工的训斥。父亲趁地头休息的空隙，耐心示范。我们手拉碾绳，倒着走，眼睛盯紧石碾子，慢慢地，掌握了技巧，石碾子像驯服的骡马，乖巧了。可拉不下一个来回，我们就累趴了。
　　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土地下放，每年白露，我们一家进沟种坡地。父亲摇耧，哥驾辕，我在前拉梢。坪小，不规整，费人费力，种完一片，我和哥换着拉碾子。父亲悠闲地吸支烟，讲个谜语让我们猜：木匠穿着铁匠的鞋，石匠后面撵着来。站起比人高，蹴下到人腰。眼睛扎个棒，就拿棍棍敲。我们听着有点耳熟，想起爷爷讲过，三个人望着躺着的木耧，哈哈大笑。种大田轻省多了，石碾子绳头绑在父亲身后腰间的皮带上，前面耧叮当，后面石碾子吱吱呦呦，田野里飘荡着悠扬的耧铃声。父亲是种庄稼把式，又是极讲究的人。种村口3亩地时，更是上心。腰挺展，眼望前方，手握耧，像战士端紧钢枪般威严。种过的麦沟，仿佛是按住尺子画的一样笔直，赢得路人的阵阵喝彩。
　　后来，家境好了，买下大黄牛。但到种麦时节，父亲还坚持，人拉耧。他说，牲口是庄稼户半份家当，是家里的一口。收秋，犁地，耙耱就够它受的。我知道，父亲想亮一手。
　　不觉间，三个人种完一个坪。歇息时，我问发小：“种油菜讲究七大八小，这节气种是不是迟啦？”他说，“天气变暖了，老黄历看不得。原来种麦子，白露早霜降迟，秋分种麦正当时。麦无二旺，现在国庆节后才开始播种呢。”他儿子搭话说：“油菜是新品种，早种，拔节还惹蚜虫。我爸这叫与时俱进。”我看着整装刷新的木耧，问他儿子：“机械化时代了，人拉耧是不是倒退？”他儿子三十来岁，老成矜持，用瓦砾刮着耧铧上的泥土说：“做什么事讲的是适时，下种要看温度、湿度、节气，播种机械、农具也是一样。去年用小四轮，坪小拐弯多，反复碾压，缺苗断垄。”发小拍打身上的土，一脸鄙夷：“你叔种地是行家，要你教？”我摆摆手：“啥话，和年轻人交流哩。”转而请教：“小伙子，咋想到在沟坡地种油菜？”他儿子满是壮志豪情：“现在的人讲究原生态，绿色食品。自家种的油菜无公害，沟里无污染。再说，种油菜比其他经济作物效益还高。”他指了指沿黄旅游公路：“开春，旅游的人望见满崖遍野黄灿灿的油菜花，是不是除了舜王庙、舜帝碑，还多了个打卡地。”他补了句，“自家榨的菜籽油是稀罕物，有多少卖多少，紧俏着咧。”
　　我一时醒悟。重新打量古朴灵巧的石碾子，抚摸光滑厚重的木耧，想起自己的少年，也看到了新农村的未来。
　　向父子二人告别，我缓缓迈步在羊肠小道，举目四望，重峦叠嶂的黄土崖、褶皱里的层层小坪、郁郁葱葱的树木，是那样的熟悉亲切、是那样的富有生机。
　　秋风吹过，耳边又响起叮当叮当的耧铃声……

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