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得山来,心境全不同。云在头顶欢腾,突然一骨碌,跌入山坳,再显形,铁柱样坚硬,直挺挺朝天杵去。人一时恍惚,好似变了游丝,缠了它戏弄,东拉一块,西扯一块,披挂一身也便幻化为云,倏忽东来倏忽西,倏忽高来倏忽低,就见蒲县、隰县交界处的五鹿山忽大忽小,终至看不见。接着镜头推近,一点点放大,便看到山连山,脉连脉,五鹿山近在眼底,植物、动物、土壤、空气,和留在地面的自己,努力前进却在原地踏行,一二一,二二一,转眼一生。动静需要对应,人看云在飘,云看人在飘,偶尔交会,人变成了云,云变成了人,自在随心,也便无所谓了动静。人心念一闪,想起入山前有人告知,五鹿山海拔1946米,和县城相差800米,倘放在眼前,折断脖颈也看不见,如今只是转了一弯又一弯,就把五鹿山踩在脚下,高低也是对应,看站在哪里,看的是谁。
山中幽深,细细体悟,能觉知山的脉动,一起一伏,极细微,极纤弱,隐隐的,稳稳的,仿似依着谁的心脏,隔了皮、骨、肉,隙缝中传来,耳朵里咚咚。先还听得节律,一板一眼,一浮一沉,很快混沌下去,只余一片轻浅的白,又虚又空。人便不甘为人,倏忽变了禽,展开翅子十里八里飞,远远栖上山岭、山峰,又栖去山坡、山顶,一座山飞过,又飞一座山,一脉山飞过,再飞一脉山,山而无涯,飞而不尽。
五鹿山上,禽有199种,国保省保,等级分明,黑鹳、褐马鸡、金雕,位排一等,传奇里抖精神,四季风一吹,羽毛下也有新生凋落秃尽,自觉羞愧,敛起锋芒,高一声低一声长嗥,声音传上云霄,也沉入地心,一漾一漾的,世世代代流存。鹅,隼,鸢,鹰,鸑,雕,鹞,是二级,省保以下,名目繁多,依着各自习性,悲喜交欣,世袭罔替。禽之种类,各有属科,说起来和人一样,有志者千山万山飞过,依旧向往远方,志短者安守一山一岭,入眼全是永恒。不需是非评判,翅有长短,都为起飞,脚有粗细,各自安栖,尖嘴短喙都为啄食,有维持肉身者,就有护佑魂灵者,由着它山间游荡,疲了,累了,找一物附着上去,一篷草,一片叶,一阵风,只是无形。
山中也有奇兽,金钱豹,原麝,水獭,林麝,青鼬,小麝鼩,却不常见,多为红外线捕捉,惊鸿一瞥,再无踪影,若想亲见,有千般万般难。人四处寻找,一无所见,心怀不甘,走出去老远仍自回头,希望遇着奇迹,兽们会聚在眼前,一二三,ABC,欢迎到来,兽语如人语,兽心如人心,等了再等,只是不来。人便情痴,怀了虔诚之心,朝着山外高天十眼八眼望,似乎倾注的感情够多,便能将它们盼来。奈何五鹿山又高又深又阔,一眼一眼只是等不来,看久了,人就变了兽,敞开蹄奔深奔远,情深缘浅转一圈,有看见,更有看不见,有想见,却是不得见,待回魂,只恨人眼局限,也便罢了见它的心。
一只野鸡路边活跃,小眼珠子瞪得贼圆,正待摸上前,听见翅子一忽啦,早已飞远。山鸡属常见生物,雄鸡羽毛亮丽,间有黑斑,长尾诱人,雌鸡浑身赤黑,尾巴短丑,神态扭捏。雄鸡雌鸡都活泼,不惧人烟,总往人眼里钻,人耐了性子,听见它转动脖颈,梳理羽毛,也听见它啄食,昆虫、豆类、草籽、绿叶嫩枝,都被它啄紧,砰砰砰,嘣嘣嘣,哐当哐当。人眼被吸引,盯来盯去,直如一只虫,狠劲往地底钻。松针腐着厚厚一层,越往下越松软,乃至成为土的一部分,厚积,沉淀,与土一起呼吸,地皮便一拱一拱有了起伏,把那些毛茸茸的微生物颠得东倒西歪,口吐香气,也吐秽气,径自发散在山中。山中便有了奇味,一丝丝一缕缕,人鼻中穿行,人脑里游弋。
人一时迷醉,也便成了那味,径自在林间穿梭,攀着白皮松一节一节爬上去,到无处可爬,被树梢儿轻轻弹出去,空中翻几个跟斗,一截一截退下来,又攀去油松、桦木、花楸、五角枫,树有笔直、高挑,也有低矮、丛生,林荫里忽高忽低,就起了诗意,细细倾听,沙沙沙,哗哗哗,唰唰唰,曲调似的,千年万年流传下来,千年万年流传下去。
五鹿山总面积20617.3公顷,有天然林40000多亩,人工林14000亩,山间林高树密,绿植繁杂,一层有一层的精彩,一寸有一寸的铺排,乔木,灌木。针叶,阔叶。裸子,被子。蕨类,藻类。木本,草本。阳性,阴性。宿根,球根。复层群落,生态景观。人听得迷茫,概念不清,宁愿将一切模糊,坐在树上,坐在树下,坐在树内,坐在树外,听树说话。树咿咿呀呀,兀自哼吟,各有各的调,各有各的声,一时如起交响,鸟们、兽们、虫们、风们、尘们齐来合奏,人听得欢喜,狂了兴,发出人声,嗯—哪—啊—呀,自觉莽撞,像木锯加入《勃兰登堡协奏曲》,眼前便现出巴赫一张脸,一眼一眼全是埋怨。后来人渐入佳境,静静聆听,身子便软下去,化开来,变成好些个音符加入,空灵自由,无碍欢喜。
嘶——嘶——
好大一只彩蝶加入合奏,双翅开合间,橘红的一块色斑跃跃欲试,只像要飞出来一般。人被诱起欲望,起身去扑,身形起伏、双臂升降,也就成了一只蝶。蝶诱蝶,蝶追蝶,蝶环蝶,蝶绕蝶,很快两只都累了,一只隐入林间不见,一只栖在地面,呼呼喘粗气。顺势一躺,像被云簇着,被浪拥着,被棉抱着,被爱抚着,极尽满足,也极尽喜悦。
人睡过一觉,仍是不醒,听见波涛声渐近,只当在船上,在河里,在水的肠道中,闭眼随风,起伏任命,浮浮沉沉了一程,才醒悟是在林间,风高声劲,一浪一浪汹涌。人渐次生出想象,似是创世初,水星和地星撞击,粉身碎骨后,彼此混同,随物赋形,便有了崇山峻岭,低谷盆地,也有了江河湖海,地下暗流,水土混为一体,土中有水,水中有土,相互贯通,相互作用。地腹宽阔,也全赖水土平衡,才得以生生不息,因而地球是土球,更是水球,五鹿山是土山,更是水山。人一觉知,更其敏感,林地深长悠远的呼吸也起了水音,淙淙的,潺潺的,一起一伏,一荡一漾,人浑身通透,如获重生,挺直身躯向四处伸展,欲将身子拉长拉长再拉长,像植物根蔓似的去拥抱了整座五鹿山,竟河也似的蜿蜒曲折起来。人知山中有河,学名昕水,流经下庄水库后抵大宁,后注入黄河。又生恍惚,不知在河里,还是在山间,置身水中之土,还是土中之水,再睁眼,山间尽新颜,人呼一口气,如咕噜噜吞了一壶水,一品有花馨,二品有茶香,三再品味,竟全是天地精华,日月神采,水土滋味。
突然被一股奇香勾了魂,循味四探,竟见一簇野草莓。已是熟透,颜色深红,蒂已泛白,人嫌手累赘,径自伸头,脑袋挂在果子下头,嘴嘟上去,毛茸茸触感奇特,又一探舌,卷在齿间,欲咬,发现果已化开,人吮吸果,也被果吮吸,汁液丰盈,唇齿间游走,清凉凉,酸甜甜,全身舒泰。才看到有果坠落林下,引诱蚂蚁成群,再没见过这样大的蚂蚁,足有半寸长,黑头黑胸黑腹,六脚细长,把红草莓变成黑草莓,一会儿,红草莓黑草莓都看不见,只余一抹湿痕,再一会儿,了无踪影。万物自有规律,自在成行,人被醉了心,也便变为了蚂蚁,抬着巨物深入地底,豁豁然进入另一个天地,好似进入另一座五鹿山,有山有水,有花有鸟,有鱼有虫,有兽有风,也遇着另一个自己,面对面坐着,眼瞪眼看着。
人在未知里不知究竟,也便不问究竟,只是随遇而安,顺势而为。就见着两只松鼠,毛皮黑褐,脚尖爪细,眼睛黑圆,见人不避,抱着松果啃挖咬嚼,长尾巴荡来荡去,甚是妩媚,人起了亲近意,还未行动,两股黑烟身侧一闪,松鼠早跑得没了影。人也不较劲,又去追兔。兔生四蹄,前短后长,搭在一起甚显端庄,只是两只龅牙在外,总像挑衅。人学兔豁嘴呲牙,兔不理人,一蹦三尺远。追鼠撵兔不成功,人又被花香吸引,花有千千万,味有万万千,人沉溺其间,远远近近,深深浅浅,总是贪心,也便任了性去闻去嗅,直把那香香臭臭一径往身体里引。
径入空境,飘飘游游,浮浮沉沉,好似万物再无束缚、界线、规制,一物与一物相同,一物与一物相融,胸中有山河,袖里藏乾坤,五鹿山便是任意山——青山常在、绿水长流、空气常新。遗传多样性、物种多样性、生态系统多样性。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永不停歇。正所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
日在西沉,人被人呼唤,要出山,一脚踏出林间,山门巨大,訇然关闭,与人隔绝。人空怀怅然,再三再四回想,已是前尘。适才所思,仿若轻梦,被风一卷一吹,还复林中,林间幽深,不见一丝隙缝。
梅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