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华北地区,豆芽大概是最为价廉易得的菜蔬。我曾居住在一处湫隘的巷子里,地面潮湿多青苔,每天清晨六点,便能听到叫卖绿豆芽的声音。推窗看时,只见一个矮小身影推着一辆巨大的老式凤凰牌自行车,一步一滑地朝巷子深处走去。车后座上固定着一个方形的破旧木盒,长可一米,宽约半米,盒上覆以屉布,屉布下面便是豆芽。有人前来求购,便用一把亮晶晶的钢叉叉起乱蓬蓬的一团放入塑料袋内。那时绿豆芽一斤在一毛五至两毛钱上下浮动,当地人早餐往往以清炒的新鲜绿豆芽佐白粥,买回去现炒现吃,木盒内所盛约莫十余斤,一小时内即可售空。卖豆芽者同时做豆腐、粉皮生意,每日早晨这番辛苦,也只是稍事点缀罢了,并不当作主业。上海话里过去有所谓“孵豆芽”之说,指的是无业之人在家无所事事的状态,此说颇为形象。孵豆芽也就是发豆芽,豆芽生长迅速,绿豆芽约3天即可长成,黄豆芽也不过5天,其售价如此低廉,大约与这一点不无关系。
古人形容生活贫困,有所谓老米三餐、豆芽两顿、剪韭为丰、烹葵为诞的说法,由此可见,韭菜、豆芽,向来就是穷人的恩物。过去山东、河南一带人家,倘若盖房子管待工人吃饭,往往以豆芽、白菜、萝卜、韭菜为主要菜蔬。我年少时,某个暑假去外公家小住,正值邻居翻盖房子,中午见工人们围坐吃饭,每人五六个馒头,粗瓷大碗里满堆着炒豆芽韭菜,每碗菜上盖了两大块把子肉,肥多瘦少,只顷刻间,菜肉皆已罄尽,工人们又用馒头蘸着豆芽汤吃,直吃得两腮鼓胀。至今想来,仍觉记忆深刻。中学时每天在一个简陋的食堂就餐,没有桌椅,只能三五成群“围蹲”而吃,地上是黑沉沉的油泥。其中某个窗口供应“卤面”,或称“炉面”,往往翻遍一碗面,也找不到两片肉,竟有半碗是芹菜和黄豆芽,即便如此,也吃得津津有味。后来读李霁野的一篇文章,其中回忆阜阳第三师范的生活,说当地条件艰苦,学生每周打一次牙祭,一人可以分到一片米粉肉,一碗黄豆芽汤煮面。米粉肉就是粉蒸肉,黄豆芽汤面我却不曾吃过,试着自己烹制,将三两黄豆芽下锅大火热炒片刻,加水、豉油,煮开下面,临出锅撒一撮香葱、滴几滴麻油,味道确实不坏。
北京馆子里常见的“炒合菜”,是将韭黄、胡萝卜丝、粉条、鸡蛋与绿豆芽同炒,讲究些的,还会加上冬笋丝、木耳丝、黄花菜、炸豆腐丝等,以陈年的花雕酒增味。或是“炒合菜盖被窝”,将鸡蛋摊做饼状,覆在菜上,俗称“被窝”。这道菜其实不宜那么讲究,因为它多少有些江湖气,仿佛旧时北京馆子里“二荤铺”的意思,若加了笋丝和花雕酒,反而路子不对。某次我在济南一家馆子吃饭,只见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男子急匆匆走进来,高声让店家上一盘银针粉丝盖被窝、一盘油炸花生米,随即坐下掏出一瓶白酒自斟自饮,当时诧异不解,待到菜端上桌,才知道银针粉丝就是豆芽和粉条。一瓶白酒下肚,他只面色微红,又要了一斤家常饼、一碗酸辣汤,且吃且喝。现在炒合菜已是随处可见,只是多数会用韭菜替代韭黄,那就差了点意思。
据说无论南方北方、川鲁湘粤,要考察一个厨师的手艺如何,最便捷的方式就是让他炒一盘绿豆芽,因为这道菜最见火功。我在烟台读书时,穷学生们偶尔聚餐,喜欢去学校附近一家名叫“得福”的馆子,这家饭馆藏在城中村深处的一个杂院内。我们通常花15块钱打20斤散啤带去,点酸辣豆芽、手撕包菜、肉末粉条、番茄炒蛋各一盘,每盘3块或4块,总计也不过14块钱,店里米饭管饱,如此聚饮一场,所费不足30块。这家饭馆所炒豆芽极为脆嫩,丝丝分明,醋香十足,用以下酒,是再合适不过。询问老板,却不过是大火热炒、晚放盐两点诀窍而已,醋也只是附近粮油店里打来的“济南散醋”。
何亦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