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太谷、长在太谷,某一天,脑中突然跳出一个大大的疑惑:“太谷是什么?太谷在哪里?”自己竟然一下子就陷入了云遮雾罩之中。
历史的烟瘴会遮去许多事实的真相,岁月的尘埃会迷惑人们认知的眼睛。当我决定拂去这些烟瘴和尘埃,去发掘历史的本源,为人们展现事实的真相、展现一个真实的太谷时,我发现,这是一个走进历史的隧洞,去探索和认知混沌与迷茫的未知之旅;这是一个唤醒集体的记忆,对折戟沉沙的历史断代进行重新梳理和体验的过程;这是一个充满了挑战意味的过程,也是一个繁杂冗碎的过程。
当决定踏上这条探索和发现之旅的时候,我知道,我将跳进一个深不见底的世纪之湖,只有拨开泥沙、海草,绕过礁石、鲨鱼,才能打捞起那些沉积已久的时光碎片,让它们重新走进人们的视线。
玄鸟生商,因箕子而封箕城;春秋纷争,阳处父以名阳邑;白塔村在先,太谷城在后,古城之富庶,以明清尤甚;深厚的积淀,孕育了一方之丰盈。是的,这块土地无疑积聚着厚实凝重的历史:上至新石器时代下至夏商周时代的白燕遗址、名为“聚箕场”的古箕城遗存、阳处父的封地阳邑、秦大将白起的驻防遗址白城、房玄龄的衣冠冢、晋商首富曹家的逸闻、大书法家赵铁山的遗墨、北派太极始祖王宗岳的悬疑、形意拳创始人车毅斋的传说,还有明代的鼓楼、宋代的白塔、起源于宋元的太谷秧歌、出名于明清的宫灯,以及遍布于境内的160多座寺庙坛观……
这里,商周时期称箕城;西汉置县称阳邑,属太原郡;王莽改名繁穰;东汉恢复阳邑县;隋开皇十八年(598年)改名太谷县;2019年年底,改为太谷区。回眸历史,从三千多年前的商周走来,箕城—阳邑—繁穰—太谷,这必定是一条布满荆棘、交织着阴霾凶险、混合着苦乐悲欢的旅途。
穿越三千年的迷蒙岁月,当我踏上这条寻求之路时,毫无疑问,我已融入历史的苍茫之中了。
在一个个实地走访、检索资料和冥思苦想的日子,我一直在内心询问自己,漫漫三千年旅程,从古箕城到古阳邑、从古阳邑再到古城太谷,它们的身上经历了怎样的风雨荡涤?在它们的身上,又隐藏了多少秘密、承载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幼年时期读《封神演义》,知道有个叫箕子的商朝大臣,后来被纣王贬为奴仆,但怎能知道此一个箕子,竟与自己生活的这块土地有着特殊的密切关系。儿时便听人念叨着一首歌谣:“太谷城,真有名,鼓楼盖在正当中。东寺园里游九曲,田儿后头绞活龙。白塔建在无边寺,四街八井盛兴隆。”却不知道,曾几何时,古城太谷竟是那样的热闹喧哗和富庶繁华,看来,简简单单“金太谷”三个字,叫来容易,又岂知它得来的艰难。今天,太谷旧城区神韵犹存,以鼓楼为中心,东西南北四条街道仍然健在,从街两侧那些豪华富丽的老房子、砖雕木雕犹在的各式门楼、高耸翘首的精致屋脊,以及一个挨着一个的各种店铺名号,人们依稀仍可窥见昔日“中国华尔街”的风采。穿行在这些高墙耸立、小巷幽深的旧城区,那种岁月的厚重和弥漫其间的商业文明气息,总让人感到扑面而来的文化传承、历史底蕴,以及随处氤氲着的吉祥瑞气。
太谷古城以鼓楼为中轴,远可南眺凤山、近可东观象水,而无边寺中的白塔倚天而立,更是与凤山上的三浮塔遥相对应,呈现出天地阴阳的儒学内蕴。不难看出,早在一千四百年前,这块土地的先人就已经把浓厚的华夏文明植根在了这里。大自然汲天地之精华而草木葳蕤,而人类文明的花蕾在社会前进的脚步声中,也更加恣意地开放。
从萌生念头,到开始搜寻资料,打捞历史的碎片是一个枯燥乏味的过程。而一旦从那些斑驳陈杂的旧事中清理出一件件光芒灼灼的遗存时,内心的激动和兴奋则是无可替代的。在这个过程中,我需要穿越三条相互交织的途径,首先是对实物遗存的考证;其次是对典籍和文字资料的检索;再就是对一些民间野史、传说的修订。
历史总是绷着它一丝不苟的面孔,让我必须历经困惑方能体味到收获的乐趣。那次去考察古箕城遗迹,我的内心再一次被强烈冲撞。到达白燕村已是午后时分,在村民的陪同下我找到一个叫寨疙瘩的地方,村民告诉我,与寨疙瘩相邻的那块土地就叫“聚箕场”——至于为什么叫“聚箕场”,他也只是听老人们祖祖辈辈口口相传,说是古时候什么部落召集人开会的地方。我顺着村民的指点极目远眺,一块大约二三十亩的土地就横亘在面前,那里生长着一簇簇的柏树苗和其他一些树种,阳光照在叶片上闪闪发光,犹如青铜的斧钺在征战前发出的光芒,侧耳聆听来自土地深处的召唤,我仿佛听见了先人们粗重的呼吸和呐喊。历史就这样袒露在风霜雨雪中,而跋涉了3000年的古箕城,其高贵的名号竟隐匿在一块普普通通的庄稼地上。那一刻,我平静的内心被强烈地撞击,寂静的空气将我压迫得几近窒息。也许,只有附近那些蛰伏了千年之久的生命,他们能够窥视到我心中无法排解的震撼。
在走进古城历史长廊的日日夜夜,我还常常惊讶于那些民间的遗存和发现,是它们不断地修正着我的认知、纠正着我的视野,把我从过去对一切民间遗存的怀疑和否定中拉出来。过去,我对太谷秧歌、民间社火等这样一些地方曲艺、民间工艺和乡言俚语大多持不屑的态度,随着对古城历史与文化踪迹的追寻,蓦然回首,我发现了自己认识与思维上的缺陷。过去,自己只是将关注的目光更多地投向那些世代传承的名流典籍,对那些历经大浪淘沙而留存下来的巨擘之作,充满了崇拜、仰慕与敬畏。名流史观笼罩了我思想的空间,我完全忽视了自己身边那些散发着泥土气息、柴草味道的民间艺人、民间作品和民间文化,对他们创作上的粗朴、直白,表现技巧上的媚俗、噱头,我向来充满了鄙夷和不屑。但通过一段时日来对古城文化的追寻,以现在的眼光去进行审视,其实,沾满了泥土和草屑的民间文化,它的起源恰恰就直接通向历史的深处。正是民间的、泥土的、沾满草屑味道的文化传承,让我有机会触摸到事物古老的光泽、领略到古城风姿绰约的神韵。
一次次走在苍茫广袤的土地上,一次次走进那些散落乡间的古旧遗址,一次次走进那些灰砖青石的高墙大院,一次次走进那些肃穆庄重的寺庙道观……徘徊在那些历史的遗陈和废墟前,在灯光下翻阅那些泛黄的史志典籍,仔细搜集那些或褪色、或崭新的古城记忆,我的内心总是难以平静,犹如面对博大深沉的母亲,她用默默的坚守和笃实的品行抚育了我,到头来我竟浑然不知她的温柔敦厚,忽略了她宁静外表下散发出的柔韧的光芒。现在,我终于发现了她的大美,发现了她身上被岁月遮蔽已久的内敛和博大,她是那样值得我去热爱、景仰,值得我去为她憔悴、为她疯狂。
发现太谷,这是一次走进历史、呈现历史的艰辛之旅,也是一次精神世界的脱胎之旅。天地苍茫,而吾知有涯。我仅想以自己粗鄙的文笔、浅陋的见识,从一己之角度,对家乡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进行一次力所能及的解说:
触摸岁月的浮尘,追寻历史斑驳的影像;透过时光的隧洞,倾听来自故土深处的回响。
杨丕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