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瓶一斤的香醋,城里来的亲戚要出一百元买,可父亲说,没多余的了,还不够家里人吃的。亲戚好说歹说,父亲又不肯驳回人家的好意,只好匀出半瓶送给了亲戚。我有些疑惑,城里人怎还缺少这半瓶香醋!
这是一瓶什么样的醋呢?比十斤猪香油还贵?顶得上五十斤一袋的白面、大米,还值得城里人开口?
这是母亲制作的香醋。母亲嫁过来时,便从外婆家学到了制作香醋的家传技艺,那是外婆家多少辈人留下来的制作香醋的一门绝活。
从春天天气回暖开始,母亲每天做一些米汤、面汤等,倒在大瓮里加曲发酵,倒一次东西,母亲都要搅动一次大瓮,不能让倒进去的东西在大瓮里发馊,也不能让一丝半点的油星进入大瓮,那样,一瓮的东西就会变质,做不成香醋不说,就是拿去喂猪,猪也不喜欢吃的,因此母亲总是小心翼翼,不让我们动她酿醋的大瓮。我们很是担心,担心那些倒进大瓮里的东西会馊了,母亲白白辛苦一场不说,还浪费了家里多少口粮。那天天倒进大瓮里的东西,其实是母亲从碗里一口一口节省出来的,她自己舍不得吃,也舍不得喂猫喂狗,却要给一家人酿醋,酿造生活里难以割舍的味道,酿造农家日子里小小的幸福。
在酿醋的第一个环节里,制曲是一道颇为复杂的工序。清明以后,万物复生,也是微生物活动最好的时机。母亲用麦子、糜子生出芽来,然后在石杵里捣碎,拌上麸皮、高粱面、玉米面,调和着凉开水搅拌,捏成一个个鸡蛋大小的曲蛋,再将曲蛋放入面盆中,一层一层铺上麦秸;之后,将面盆放置在炕头保温。每隔几天,母亲还要翻动一次曲蛋,像是帮孵小鸡的母鸡翻蛋似的,让曲蛋上下受热均匀。一月有余,等到曲蛋长满了白的、红的、绿的、黄的、橙的五色毛来,上等的曲才算制作好了。曲为醋之骨,一滴醋的香味,是以上好的曲蛋支撑起的。
从春到秋,母亲像守护丰收一样守护着酿醋的大瓮,要防止油腻、防止雨水,还要防止贪吃的老鼠、蚊虫,哪一个关节也不能粗心大意。在貌似的轻松里,母亲天天精心守护着,这样的仔细,我在母亲饲养一只小羊的日子里才看到过。初生小羊的羊妈妈好像并不明白小山羊是它生下的,不给小山羊喂奶,要母亲一手扶着羊妈妈、一手抱着小山羊,才能完成一次哺育。冰雪消融,暑气高耸,在多少个日日夜夜里,小山羊饿了时,首先蹦跳着来找母亲……
直到地冻结冰时分,母亲打开早已飘散着浓浓醇香的大瓮,嗅着醋香、看着母亲满脸的灿烂笑意,我们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母亲开始一遍一遍地过滤香醋,醋香从院子里弥漫开了,醋香包围了我们、包围了村庄、包围了几只麻雀的欢叫声,鸡在一边等着母亲撒一些饭渣儿,猪在圈里哼哼唧唧地叫着。母亲说,醋糟可是宝啊,喂猪最长膘了。大盆小盆的醋,不,是香醋,母亲一次次以冻冰的方法除尽水分,而后装香醋入瓶、入罐。装入玻璃瓶中的香醋,仿佛待凝的琥珀溶液,褐色里透着红光、红光中泛着深沉。而饭时打开醋瓶盖,那就等于放飞了十万香虫,嘤嘤嗡嗡扑鼻的香气,让我们的味蕾最先享受到美好的滋润。这样的一瓶醋,即便放上十年八载也不起一点儿白花,而且愈放久了愈香。
母亲的香醋,才叫香味醇厚、回味生津,可以说父亲顿顿饭少不了、我们顿顿饭离不开。在那些困难的日子里,即使一碗粗糙的疙瘩汤,一盘萝卜、蔓菁调的凉菜,滴上几点母亲的香醋,也好像能吃出一种别样的美味。
母亲走后,再也吃不到母亲酿的香醋了,超市里摆放的陈醋、麸醋、米醋、白醋,以及各种果汁醋、蒜汁醋、姜汁醋、保健醋等等,空有一股酸味,哪里有母亲的醋香?
母亲的香醋,那可是母亲一年节省饭食的浓缩,是农历节气里天地日月的精华啊!
霍竹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