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版:副刊

平原村,一盏灯的光芒

  在平原,在暮秋,夕阳向晚。
  村庄镶上了玉米的花边,乡风乡俗深入到窄巷深处。几只鸡染了风尘,优雅踱步,丈量着一块空地与另一块空地的距离;一条黑狗凝望着远处,似在冥想,眼中深藏着外人不知道的秘密;准备归巢的鸟在屋檐与屋檐之间萦绕,一声声地方味十足的叫声,恬淡了散落在夕阳里的炊烟。
  切一段文化晋南的乡路,就是一节历史。昨天和昨天叠加起来,风吹叶落之间,历史,跨越百年、千年。似梦似幻,似影像,或者真实的存在。
  一个老者踽踽独行,阳光是披在他身上的长衫。
  那是1457年的阳光。那是一个叫作大明的朝代。
  或者,那是岁月的手随便一挥画出的游戏范围,也是让一群人上演一出大戏的舞台。
  历史就是一个大舞台,生旦净末丑,每个人的出场,都被安排了特定的顺序;每一个角色,都承担着属于自己的戏份。
  似乎是许多年以前刮过的风,也似乎是许多年以后还在刮的风。1457年的风吹起了老者的衣襟,也吹起了他业已花白的头发。一个人无法抵达风的内心,但温暖总是能从切肤的触摸中体会出来。那风,是在以轻拂的方式迎接一颗离家很久已经疲惫的心。
  老者握住扬起来的衣襟,无法明白他的动作里有多少语言,或者没有话语。而他的一握,却是把一个习惯的动作再一次重复,就像重复一次他无数次重复的耿直的性格,就像重复一次他无数次重复过的对生命的弘扬、对公正的维护、对尊严的把守。
  有泪,从他的眼里流出来,不容商量,也不容抗拒。这是只有走在这块土地上才有的率性,这是只有看到熟悉的大树的影子才有的率性,这也是只有听到在梦里一直听听了许多年的乡音时才有的率性。
  30多年的官场沉浮,30多年的苦甜悲欢,这一刻,近了乡土,了了乡愁。
  他叫薛瑄。
  当1457年的风扬起他的衣襟,当他怀着无法言说的心情再一次从一个叫朝廷的地方走到民间、再一次从一台戏的舞台中央返到幕后,他知道他的戏该是谢幕的时候了。没有永远的主角,也没有永恒的舞台,一板一眼地做一个告别的造型,留下最后的背影,走,才是最好的选择。
  于是,他回来了。
  监察御史、大理寺少卿、大理寺卿、礼部左侍郎、翰林院大学士……这些头衔足以让人们对一个人刮目相看了。对于迷于职位的人来说,这是闪闪的光环,也是煊彩和捞金的资本;而于他,不在于他扮演了怎样的角儿,只在于他的演出过程。在历史的大舞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角色何其多,但能够得到掌声的又有多少?
  宣德三年,薛瑄任广东道监察御史,并监湖广银场,算是捞了一个肥差。湖广银场辖湘西10余县20多处银矿,有民夫50余万人,说是一个大染缸一点也不为过,难怪此地多年来管理混乱、贪污成风,一大批官员成了染缸里的花脸儿。如果可能,薛瑄与缸里人同呼吸共命运,捞个钵满盆肥、做个官场硕鼠、过上风光气派的生活也应该不是问题,然而,他上任之初便用一句“此乡多宝玉,慎莫厌清贫”的诗句,给自己上了一个紧箍咒。他整饬银场、清查官吏,在任三年时间,清理了一大批贪官。在人们的叫好声中,薛瑄吟诵着“莫言白笔南征久,赢得归囊一物空”,淡然离去。何其洒脱!何其清廉!
  在阿谀奉承、结党拉帮的政治氛围里,他既不见风使舵,也不攀附权贵,以一己的力量,坚守着正直、善良的本性。当时把持朝政的是司礼太监王振,就连当时的朝中重臣杨士奇等官员对王振都畏之三分,然而,薛瑄对王振既不拜会,也不攀附,认真做着自己本分里的事情。显然是,他自己一个人改变着当时以王振为主角的那场戏的路子。这需要的是多么大的魅力和胆量!有一个案子,涉及王振的亲戚,而王振的亲戚就是王振的面子。为了照顾王振的面子,也为了照顾自己的位子,大多数判案的官员都偏袒其亲戚,要么睁着眼说瞎话,要么干脆装聋作哑不说话。而薛瑄却秉公而断、努力纠错改判,愣是治了王振亲戚的罪。王振对薛瑄这个老乡恨入骨髓,命令张三李四王五赵六等等党羽摩拳擦掌、一拥而上,弹劾者有之、诬陷者有之,罗列各种罪名要把薛瑄打成死罪。尽管如此,薛瑄依然不改初衷。王振慑于薛瑄的名声,最后才没有把他处死,而是削职为民,放归故里。
  薛瑄不仅清廉律己,且勤政爱民,他曾经说过:“做官者,虽愚夫愚妇,皆当敬以临之,不可忽也。”这话,没有一颗真正慈善爱民的心是说不出来的。
  斯人已去,岁月却无法淹没其卓然的身姿和超凡的声名。
  500多年之后的一个暮秋,一群写作者来到平原村。暮色之中,一个普通而平常的院落挤在平原村逼仄的深巷里,院门紧闭,溘然无声。推门而入,以为会如许多传统中国做官之人的故居一样,豪庭高门,阔宅深院,正屋侧房,游廊过道……却不料,只是一个小院、只是一个狭小的空间,没有讲究的格局、没有上档次的设计,一入大门两三步就进入了正对大门的房子;而那房子,也是小小的一间,简陋得让人以为走入了再普通不过的一户乡野小户人家的屋子。这就是一代名臣薛瑄名副其实的故居——薛瑄就是在这个小院出生,也是在这个小院去世的。薛公的《车窗记》中记录道:“吾之屋如是,可谓陋矣。然安之而忘其陋,是居虽小而心则大也。彼贪民侈士,巍堂绮户,可谓广且丽矣。彼方褊躁汲汲,若不足以自容,日夜劳神惫精,思溢以扩大之。是其居虽大,而心则小也。小大之说,君子必能辨之。”
  在晋南,在平原村,一个人的名字让一个村子变得与众不同;一个人留在中国某个朝代的那些足迹,足以让那一段历史生发出不太灿烂却夺人眼球的光芒。
  尽管那只是一个人的光辉,尽管那只是一盏灯的光芒。

侯建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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