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版:副刊

逃离与救赎

——简评秋若愚小说《七日》

  最早看到《七日》,是在秋若愚自己选编的一本作品集文稿里。集子准备出版,想让我给写个序。厚厚一摞文稿,四十多篇文章,看完后觉得挺好。尽管我不太会写“序言”这类的文章,但我还是写了那么一个,还建议她把书名叫作《老驴驮盐》。后来她接受了一个长篇约稿,便把这个出书的事放下了。《七日》就是这个书集里的一篇文章。只不过当时的篇名不叫《七日》,叫《大漠七日》。
  《七日》看似写一段旅程,反映的却是一次心灵逃离和追寻的历程。“每到深秋,凉粉店生意清淡,便成了我关店出去旅行的借口。”因生意清淡关店,真就是一个借口。在老雁北东南部,特别是浑源应县山阴怀仁一带,凉粉似乎是一年四季常备小吃,只是在炎热季节吃得更多一些,生意清淡不是完全没有,还是有钱可挣的。离开或者说逃离日复一日烟熏火燎的生活,去追寻内心的放松与豁达,才是“外出”的真正缘由。这和秋若愚的农家出身有关,逃离和追寻似乎成了她的宿命。不甘于重复父祖的生活,怀揣改变生活的梦想(还有20世纪八九十年代青年特有的文学梦想),来到城镇,这是一次对故乡的逃离和对新生活的追寻。
  在城市化和信息化时代大潮中,陌生的城市对于离土进城的务工和创业的人们,不如想象的那样美好。他们中的绝大多数缺乏最基本的科学素养和现代生产技能,只能从事最基础最繁重的工作,换取微薄的收入。他们贡献巨大却得不到城市的认可和容纳,成了时代大潮冲击和挤压下的漂泊者。城市化让他们贡献了他们祖辈赖以生存的土地,贡献了起码两代人的劳动,教育背景又固化了他们的社会阶层。他们是这个时代牺牲最大、最应该关注和书写的一族。秋若愚笔下这样的人物很多,当然,还有她自己。她的生活经历使她的笔不自觉地又是必然地伸向了这群人们。她的写作就是这个时代生活的小小切口,让我们看到了底层社会的悲喜图景、世态人情,还有渴望和追求。正如作者在另一篇作品中写的:“‘凉粉’——便是我今生的一只饭碗了。在这饭碗的边上,我又写了几行看似毫无用处的文字。就我而言,没有文字的人生,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够抚慰灵魂!”我想,她的文字抚慰的不仅仅是她自己,还有她书写的人们、更广泛的读者。这也是秋若愚作品充满烟火气、富有悲悯心、人们喜欢读的根本原因吧。
  也许是听从了草原大漠雄浑壮阔意象的召唤,“这一次,我要去的地方是毛乌素沙漠。”又是一次对逼仄生活的逃离,也是心灵释放与救赎之旅。在那达慕大会上,“腰缠彩带、头挽彩巾的骑手们”扬鞭策马,飞奔而去。“马蹄嗒嗒,呐喊声声,彩巾飘飘,顷刻就淹没在沙土飞扬中。所有的看客都握着拳头,紧张得快没了呼吸。和我并排坐着的妇人,挥拳喊着:‘鼓处呢么!鼓处呢么!’情绪传染很快,周围人也挥拳喊:‘鼓处呢么!鼓处呢么。’我不由也挥拳喊起来:‘鼓处呢么!鼓处呢么’”。这一刻,“我”在辽阔的天幕下、热烈的气氛中,内心的郁闷和压抑随着奔腾的赛马一同绝尘而去。一定是她这个外乡人“鼓处呢么”的别扭口音,引起了一个叫乌日娜的女人的注意,于是,也就有了大漠七日之行的机缘,于是,也就有了《七日》这篇美文。
  这里,我想说一个我的小看法:凡是有生命的作品问世,都是需要一个机缘的。在乌日娜牧场的那些天,“我”看到了草原深处牧民人家生活的真实境况,不仅有赛马的彪悍,也有日常的艰辛与不易:沙化的草原,恶劣的生存空间,传统理念和现代生存方式的冲突。年老的男主人阿来夫、脑瘫的巴音,生生把女主人乌日娜塑造成一个骑得摩托驾得车、打针输液会接生的“女汉子”,牧民人家的一般活计更不在话下。现代生活方式和技能竟然是以这样的形式渗入草原深处,让人感到沉重又无奈,给“我”带来了另一种压抑。“草原的夜色黑沉沉的,没有新月如钩,没有沙白如雪,只有深秋的风肆虐地刮着。我提着水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沙窝里,头上探照灯的那一束光照亮了脚下的一片沙地,又湮没在巨大的黑暗中。”这是一段极具象征意义的景物描写。那“一束光”不仅有乌日娜顽强的生命力,还有一家人的互相温暖。这是人性的温暖,更有作品中流淌着的悲悯情怀。这是一束生命之光,是人性的绿洲,给了我们热爱生活的理由。也是这“一束光”,让这篇作品有了灵魂,赋予了独特的美学意义。
  如果说那束光使这篇作品有了灵魂,而灵动的语言和准确的细节更让这篇作品有了鲜活的生命力。我历来主张,一个写作者一定要过好语言关。一个作者对于语言的驾驭能力,不仅关乎作品的风格,更关乎作者所能达到的艺术成就的高度。作者对于生活的感知和思考,是通过艺术形象来表达的。独特的叙述方式、独特的艺术语言,是塑造独特艺术形象的必需要素。
  秋若愚的语言最大的特点就是口语化,平常咋跟人说话就咋写,这样的语言是活着的语言,灵动且富有表现力,读起来流畅顺口,也亲切。“这里的鸡下蛋没有固定的窝,除了沙窝里,还有南排屋子乌日娜的‘主卧’。那个屋有三处地方是鸡们下蛋的窝,一处是柜顶的一堆衣服上,一处是她睡铺的枕头旁边,一处是她炕脚的那双大棉拖鞋。隔一阵去取,每个窝都不落空。”这分明就是寻常拉家常的话嘛,却生动地表现了乌日娜家里的“乱”。有些作者不懂得用口语语言,一写文章就故意地想着法子把语言弄得花花哨哨的,自以为有文采,实际上就是小姑娘穿了一身花衣裳。
  秋若愚这篇作品中细节把握得好,新鲜独特。乌日娜杀羊“不喊谁帮忙,”拖“一只肥壮的羊”进院子,“一只手抓住羊的两只前蹄,一只手将羊胸口处的毛拔掉,然后用刀切开一个小口,随后手探了进去。我问她那是干什么,她说是掐断羊的血管。断了血管的羊,安静得超乎想象,再没有哀鸣,甚至没发出一声疼痛的呻吟。”“掐血管”的杀羊细节非常独特,草原女人的生猛彪悍是不是一下呈现在我们的眼前了?
  “我”“整理东西时,迈向西屋,从钱包取了一张崭新的票子给巴音。我说:‘巴音,你留着。姨姨知道你不会花,但是,你可以在无聊时照着太阳玩,想想姨姨。’巴音接过钱,突然呜呜哭了。”“照太阳”这个细节多好,意蕴深沉,照的不仅仅是“太阳”,还有人类心灵世界最柔软的温暖。
  《七日》的故事情节似乎是有些平淡,但鲜活的语言和精彩的细节令人难忘。
  语言、细节和故事是小说艺术的核心密码。我喜欢《七日》。

曹乃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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