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版:副刊

一声信天游 一生故乡情

  如果以陕北旱风里的一株植物来比喻我的话,我是靠着信天游的营养长起来的。不用刻意模仿,也不以信天游为创作目的,当我走进“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穷”“三姓庄外沤麻坑/沤烂生铁沤不烂妹妹心”信天游的歌声里时,我便完全沉醉。
  一次,我遇到了一位疯老婆儿。在乡上几个半老汉的鼓动下,她唱起了信天游:“向阳花开花朝南转,/三回五回你怎不盘算?/柿子下架枣又红,/你乖娃娃不来我还有人!”“馍馍白糖就苦菜,/口甜心苦你把良心坏;/有朝一日天睁眼,/小刀子戳你没深浅。”之后,这位有精神病的老人,曾是我多年跟踪采访的主要对象,她唱的信天游实在太美了:“双手手我端起三盅盅酒,/叫一声哥哥你不要羞回我的手。”“细擀杂面油调汤,/第一碗我双手手给你端上。”“墙头上栽葱浇不上水,/玻璃上吊线线亲不上嘴”……
  至今,我一直在搜集古老的信天游,在“有恨咬断七寸钉,/为爱敢闯阎王府”的我的父老乡亲的爱憎里,热烈是:“手提上羊肉怀揣着糕,/泼上性命也要和哥哥交”;凄婉是:“九十月的狐子冰滩上卧,/谁知道我的心难过”;思念是:“想你想得胳膊腕腕软,/煮饺子下了些山药蛋”;率直是:“站在垴畔上望见天河水,/忘了爹娘忘不了你”……爱是:“只要和你好上一回,/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后悔”;情是:“双手搂住你的细腰腰,/就像老绵羊疼羔羔”……情真、意切,信天游忧伤着他们的忧伤,信天游执着着他们的执着。
  我用十年的时间写过一部关于信天游的长篇叙事诗。我曾闭门造车式一遍遍地写、一回回地改,在远离生活的同时,也远离了信天游。我真诚地感谢老诗人谷溪先生,他从书架上给我挑选了厚厚的一摞书——这是他全部的民歌,还有叙事与抒情一体的经典长诗。两个月后,我读完了这些书,开始重新采访……终于进入了“老牛眼太阳当天上挂,/吃一口干粮半口沙”“羊羔羔落地四蹄蹄刨,/起鸡叫睡半夜不说熬”的艰苦“植树”中了,也有了“贼来了不怕客来了怕,/家里穷得光踏踏”“门栓栓抹点老麻子油,/轻轻开来慢慢走”的生活。这部关于信天游的长篇叙事诗《红头巾飘过沙梁梁》是写我的乡亲们治沙造林的艰辛和坚持。
  在陕北,贫穷似乎是历史的根。但民歌像一疙瘩一疙瘩的金元宝,光彩熠熠。你可以说它是无奈的吼声,你也可以说它是爱情的绝唱,但无论你怎么说,与一辈辈老去的人相比,不同的是民歌仍然活着,且活得是那么年轻,每一支歌都是一个血气方刚的汉子,抑或是一位水灵水灵的女子,他们背负着苦难,却欢乐地唱着,创造着辉煌的陕北民歌史。
  在《金鸡沙》的创作中,我自始至终充满了激情,有时也痛不欲生,想一句话得用上几天,有时甚至想在地上打一阵滚儿,释放胸中的压抑。快乐当然也必不可少,在写下“一眼能化开黄河的冰,/两眼看不透妹妹的心”的那个冬夜,我感觉到了一盆火在燃烧,并且一直燃烧到第二天,我还给从西安来的作家朋友诵读。不是说,我写下了一句“经典”,我只是尝试着为传统信天游的创作拓展了一个更加广阔的空间。信天游需要创新,任何一个不具备创新的艺术,必将会在历史的发展中死去。——信天游太需要创新了!从李季的长篇信天游叙事诗《王贵与李香香》之后,有学者就说信天游从此死了!此后,无论是纯粹的信天游写作,还是信天游的杂交体,几乎都被读者很快忘记了。当然,《金鸡沙》也没有走出传统信天游的模式,我只是倾心于让传统的信天游更加优美,比如“山桃儿开花九卷卷,/你妈妈生你花眼眼。”后一句人人皆知,我只是在比兴上让两句更为和谐,尽管“吟”了好长的时间,我却很是激动了一番……
  “对对蝴蝶对对飞,/对对花朵儿亲嘴嘴。/对对柜子对对箱,/对对凳子成一个双。/对对穿衣镜柜上摆,/就是等不到妹妹来。/对对唢呐对对号,/哥哥我一个单爪爪。”而在写《金鸡沙》过程中,如何使信天游在“赋比兴”里更为流动、洒脱,也是我始终的努力与坚持,只是我还要继续尝试着写下去。
  这里,我还想说“诗经”的信天游、“乐府”的信天游,唐诗、宋词、元曲的信天游,我期盼更多的有识之士能关注朴实无华的信天游、能关注与自然和谐的信天游,同时关注信天游的创作与研究,使信天游能真正登上我们民族文学的大雅之堂。
  多年前,在老家金鸡沙,坐在母亲的热炕头,突来灵感,我写下这么两句诗:“有一个荒凉叫毛乌素沙漠,/有一个不安叫无定河。”后来,这首写陕北之北的诗发表在《人民文学》等报刊上——至今也是我比较满意的一首诗。现在想起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因为,毛乌素和无定河加起来就是我老家的村庄——金鸡沙。
  金鸡沙有千百万粒沙子,每一粒我似乎都数得清清楚楚。在金鸡沙,我能获得最真实的方向感,村子的西边是无定河、北边是毛乌素沙漠,东边一户人家的小孩每天夜里哭,我种的庄稼在南边一天一天长大。在金鸡沙我获得真实方向感的同时,也清晰地获得了我作为人的尺寸。是的,这就是我的村庄、我老家的村庄。
  这是我的村庄,草木生长的季节,人淹没在庄稼和草里,哪天起风,就叫风吹草低见牛羊。夜里有人在炕上咳嗽两声,一个村庄的狗会跟着叫上半夜。一盘大土炕占据半个房间,村庄里的汉子晚上往炕上一躺,呼噜声里女人才睡得踏实了睡得香了。
  这是我的村庄,我在这村庄里花了很多年长大成人,长得与一根玉米秆子差不多高;现在,我在想再花多少年的时间,把自己往小里长。我的一生都属于这个村庄,最后小得跟村庄里的一粒沙子一样,甚至比沙子更小,这不光是由于我一毫米一毫米地把这村庄爱了个遍,还由于我也被这村庄一毫米一毫米地爱了个遍。
  这是我的村庄,它由土地和父老乡亲的脚印、炊烟和信天游组成。在村庄的每一寸土地上,脚印好像一枚枚随意而亲切的邮戳,盖在村庄农历的二十四个节气之上,对五谷丰登的祈盼是村民最真实的内容,乘着风调雨顺的特快专递邮船,驶向大红灯笼高挂的年——在这村庄的土地上,我来来回回地走了太多次太多次……
  多少年来,我在村庄的土地上种下过玉米、土豆、糜谷,也种下我的儿子,我看着他一天一天长得和荞麦差不多高、长得和糜谷差不多高,看着他和一根玉米秆子差不多高——高兴地看着儿子和我是一个模样,儿子也是我最后种下的一茬庄稼。我爱这片土地,像爱我的庄稼从根部往上面的叶子里爱,像爱我的儿子从骨头里往皮肤外面一点一点的爱、细致入微的爱、仔仔细细的爱。
  金鸡沙,在我的村庄里,我的爱就这样的在成倍增长,被浓缩、被拉长、被放大:
  “锣鼓声震天鞭炮声响,勾一盘五谷灯感谢党。
  高粱灯红楞楞谷子灯黄灿灿,麦子灯尖又尖豌豆灯圆又圆。
  麻子灯绿来太平灯亮,十二盏生肖灯照四方。”
  一声信天游,一年又过去了。昨夜的梦里,金鸡沙的庄稼,真的长得像我诗里写的一样。

霍竹山

分享到:

过往期刊

  • 第2024-12-26期

  • 第2024-12-25期

  • 第2024-12-24期

  • 第2024-12-23期

  • 第2024-12-22期

  • 第2024-12-21期

  • 第2024-12-20期

  • 第2024-12-19期

  • 第2024-12-18期

  • 第2024-12-17期

分享到微信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