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树木渲染出灰灰淡淡的影子,依稀尚可辨认出白杨,仿佛隔了雾障的哨兵,笔挺的身躯隐藏在干枝围拢的雾里。这番图景如果冥想,会让人想起归鸦,连绵的草丛上,哇哇几声,一圈圈盘旋,将水水的胭脂红夕阳送下了山。阡陌之上,陈旧的木板车缓慢行驶,木头露出岁月的裂纹,车轮子依旧吱呀吱呀地响;或者,想起雪,洁白的柔软的雪,山谷沟壑里去年的落叶与荒草都覆在寂静沉睡的雪毡下。
田野,在秋末冬初,望过去愈加旷远了。
我是陪母亲去赶高媒庙庙会时经过这片田野的。被迂回的风调成浅褐色色盘的土地中央,几十簇笤帚苗抱成深棕色的圆团,似乎把土壤的颜色浓缩住了;一小片晚收的棉花还吐着雪白的棉桃,尽管叶子瑟瑟发抖;远处高粱像被谁催了一下,突然从平地、从空旷之中窜起个头,让你凝神,能听见它们在裹挟寒意的风里东西摇动的声音;而脚下,几畦韭菜闪着青绿,小白花莞尔一笑,也不管不顾周边的寥落,只管与野草丛打招呼,它身边的野草却是色彩丰富,经霜调过的红草色泽诱人,含蓄的浅红、鲜嫩的玫瑰红、肃立端庄的绛红、似火欲燃的丹红,斑驳陆离,互相映照,在干冷的风下醒目而骄傲地拥抱着大地;小榆树与蓖麻掺杂其中,尚挂绿颜的植株下,枯黄的蒿榛、灰绿的灌木不断地暗示着红草,它们的暗示是有效的,因为不久红草也会黯淡,并且一同埋没在雪毡之下了。
已经望见高媒庙的飞檐翘角,目光顺着随风起伏的黄蒿延伸,停留到齐整的青砖围墙上。鸟雀啾啾鸣叫着从草丛中飞起,青墙上空广阔的天幕下,殿堂戏台呈一线排开。此处是祭祀女娲的古老庙宇,殿堂本身是宏伟的,而此时,四围的空旷里,只觉那高大、宏伟、精繁、典雅都融化在苍茫里,庙宇低低地踞身于天地中。然而令人诧异的是,低沉的姿势,却更增加了它的肃穆包容,后来,我穿过五色缤纷热闹纷杂的庙会摊点,戏台正上演着蒲剧,锣鼓喧杂、人头攒动,都改变不了庙宇最初的庄严印象。
邻近村镇的集会小吃,现在我闭着眼睛都能数出来了:烧烤、麻辣烫、煎凉粉、鸡蛋韭菜馅饼、砂锅、羊汤、刀削面、臊子面、油泼面……然而,坐在被风吹得咣啷发响的敞篷下用餐,还是别有感觉,摆上新买的火柿子,要一碗白气腾腾的浇汤面,觑着布棚距地面一尺高缝隙中的干黄草远远地探进头来,刹那觉得庙宇、庙会、琳琅百货,还有大人呼小孩叫川流不息的人影,都缩小了去,仿佛赴庙会路上所眺望过的,空地中央浓缩了土壤颜色的簇簇帚苗。
在这里,一切都是低矮的:人、庙、树、草……
只是,壮观正从低微中一点点滋长出来,击中了我的心灵,不禁喃喃自问。这时候,我抬头仰望见了天空,田野上的天空竟如此高远!白云好似宽阔而舒缓的带子,宁静地铺陈着,悬垂在天际的树影上,辽阔的原野上、绵连的荒草上、人们的头顶上,万里透彻。我明白了,犹如帚苗追随土壤的颜色,延伸了自己的生命,低矮的风景显示出天空本来的高远、大地本来的辽阔,从而将自己融化在天地的醇厚中,使自身也寄寓了高远与辽阔的含义。
昔日,我也曾途经乡村野外的小径,望见村庄沿着天线低下的房舍,春天院隐新桐、乳燕绕飞,五月麦浪一望无际;深冬雪野旷远寂寞,或者烧秋时节,温暖明亮的红色野火,微醺了似的几堆烟火,散发着庄稼成熟的馨香袅袅飘升,就连远处低低的屋檐,都会使路人心旷神怡。每逢此时,若像鱼儿一样从高楼的缝隙中游出,吐吐泡、喘喘气,与土地亲近的低低屋檐,便会在它四围的空旷里,逐渐生发出贴近内心的亲切。街市鳞次栉比的高大建筑群是另一种壮观,往往令人振奋,又在潜意识里,使人感到被吞噬、被席卷、被淹没的急促。而站在原野上、低矮的风景前,感触是完全不同的。
只影子游移,任小小的我,被天地包容着。
卢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