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沾衣欲湿拂面不寒的天气,几个城里人结伴去了趟岭上村采风。
这是一个远离隰县县城的小山庄,四望群山环抱、林海苍茫。这个时候,田里罕见农人,路上少见车辆,只有牛羊在山坡悠闲地吃草,景绝佳而静谧。这帮采风人在寂静的山村将会收获点什么?
进村,热情的迓迎使众人心里顿起微澜。在村干部带领下,大家分头活动。唯有我,因雨天路滑、腿脚不便,只能留下等待。
和乡亲们闲聊时,我不时搂起门帘往外瞭,总觉得应该出去做点什么。有位大嫂仿佛看出我的心思,说要不带我去看个人。
听她的意思,既是“看个人”,定是不一般的人,或者说是有故事的人。说不准从“这个人”身上能发现点什么,这正是此行所盼。
雨仍然没精打采,我却来了精神。随手打了把伞,跟着这位大嫂出门。
来到一家大门外,蓦然看见一位老婆婆,既不打伞也没戴帽,对着一把椅子扭扭捏捏。我好生奇怪,回头看带路的大嫂,却笑而不语。再靠近,见椅子上摆着手机,手机里播放着歌,这位老婆婆正对着视频里唱歌的口型,神情专注地酝酿表情、编排动作。带路的大嫂悄悄说:“人家正在录抖音。”
对于抖音,我是门外汉。乍见这阵势,反倒是城里的“土豹子”见了山里的“大天”。
我们静观这场“独角戏”。
一曲终了,老婆婆扭头看着我们,不好意思地笑道:“没事瞎玩哩,瞎玩哩!”
带路的大嫂这才揭了底:“这就是我要带您看的那个人——玉兰婶。岭上村抖音团团长。”
大山旮旯里出个玩抖音的也许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么大年纪还会玩抖音;只她一个人玩也就算了,还抱成了‘团’,这可不一般呀!
进屋,后窑掌茶几边坐着一位老者,边抿茶,边看手机。
玉兰婶介绍道:“这是我老伴。”
老者忙起身握手:“薛有贵。”
大嫂介绍道:“有贵叔可是我们村的老支书。”
有贵叔笑了笑:“都过去的事啦。”
聊聊家事,说说趣事,一来二去就聊成了熟人。
有贵叔虽说身子骨有些单薄,但看上去精神饱满;嗓音不高,见了生人多少有点腼腆。他是村里的能人,装修、电焊什么的都能来。76岁的人还开旋地机、播种机和收割机,除了自家的几十亩玉米地,还出去揽工。73岁的玉兰婶,身子敦实底气足,脸色红润嗓门高。膝下一男二女,男婚女嫁,生活无忧,每年靠有贵叔的手艺挣不少钱。老两口不用照看孩子们,也不用孩子们伺候,两张嘴、两双手,这日子过得真是熨帖。
话题很自然地转到抖音上。
一提抖音,玉兰婶立马抖起精神来:“我们村的人玩抖音有好几年了。那会儿只是年轻人玩,钻到后炕玩。真正成气候还是近两三年的事。见年轻人玩,老年人也跟上人家学,一来二去真弄成了。我们十几个70来岁的老婆子,闲得没事凑到一起,我稀里糊涂地成了‘团长’。我们还请了编导,她(带路的大嫂)就算一个。嫁到河北的秀英每年都要回村照顾她妈,人家见过大世面,给我们编排了不少节目,是个‘大导演’。反正不缺吃不缺喝,就求个快活。这一快活,人走得近了、走得勤了、也走得亲了。”
玉兰婶说话时,有贵叔跟着众人笑。我问有贵叔:“玉兰婶玩抖音肯定离不开您的支持。”
有贵叔这才直起腰说:“才不是呢。我一开始反对,但时间久了老与她斗嘴也不是个法。她跟上我受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清闲下来,愿意做甚就做甚去吧。我的态度是不支持也不反对。”
“这不就等于支持了吗?”
有贵叔笑。
玉兰婶说:“还说呢,有时还偷看我的抖音。”
有贵叔脸红不语。
之前,曾看过画家金临发来的岭上村的视频。岭上村景色绝美,适宜写生绘画,金临每年都要来个一两次,和村里人熟得如同一家人,那源源不断的视频就是村里人对他的信任和赐予。这些视频大都是岭上村的日常生活。举凡阴晴雨雪、四季变化,上山采药、下田耕作,甚至连进城采买,孩子放假都不忘留此存照。更不用说娶媳妇嫁女,过生日祝寿这些红火热闹的大事了。村里几乎每有活动和变化都被人拍成视频,宣扬了出去。对山里人来说,视频是娱乐也是传播,是记录还是带货。总之,因为抖音,岭上村走了出去,外界人也纷纷前来。
我记得,有段视频是自编自导的《九儿》。背景是村前木料场。演员有玉兰婶等六七人。导演兼主演是省亲归来的秀英,曾经的村中美女。只见她居中向前而坐,作穿针引线状。要模样,有模样;要表情,有表情,不失为优雅的山妹子。其他人有的头裹红围巾,有的手舞红手帕,尽情地舞之蹈之,将“身边的那片田野,手边的枣花香”的场景,搬到了岭上。
话题转回来。这天,本来以为没事做的我,突然发现了这个不为人留意的事,觉得新鲜有趣,也有些感动。
后来的一天,我又和县人大常委会主任任静、画家金临等专门来探望玉兰婶。
和上次一样,有贵叔依旧坐在后窑里喝茶看手机。我们说家事、拉村事,又扯到抖音上。玉兰婶眉飞色舞,有贵叔也不掺和。我提议道:“玉兰婶,您能不能给咱来一段?”
玉兰婶说:“咋不能,能!”
说着就换了身新衣服,擦了把脸,打开手机,对着口型动作开来。虽然听不清楚唱什么,但从她的口型和动作看,大约是《下马酒》之类的礼仪歌。表演到兴致高时,先过来和我握了手,再和任静主任拥抱,她的从容、她的大方、她的临场发挥,不仅把我们都惊呆了,也把有贵叔看傻了:这哪是农村妇女,分明是见过世面的老戏骨。窑里哑场片刻,便爆发一阵掌声。
任静说:“今天虽说只见识了玉兰婶,就可知她身后的抖音团何等出彩!小山村的抖音,‘抖’出的不只是画面和声音,更是生活的本真和心灵的淳美。”
我和金临也有同感:“这里景好、人好、村好,又不失时尚。玉兰婶可算是抖音达人。”
告别时,玉兰婶、有贵叔出来相送。这时,玉兰婶在院畔拔了两束野菊花,边走边舞动。大家在片刻的诧异后便是会心一笑:她是用最简朴且又最有乡土味的方式为我们送行呢。我们惊叹她的适时而为,也敬重一位山里人的爽朗和通达。
王哲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