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版:副刊

留恋那时的岁月

  十里乡俗大不同,但各地过年的风俗大同小异。最让我不能忘怀的,是那时过年的年味儿。
  我家兄妹六个,那时住在村后掌窑楼上的三孔石窑里,每到冬天,过礼拜,就和村里的男孩子们三五成群,到村后养老山的大松林里扛柴火。我们专拣干松枝和黄栌柴砍,这两种柴火耐烧,且油性大、燃烧火旺。有童谣为证:“黄栌柴,干蹦蹦,蒸出花馍,暄腾腾。”
  到腊月二十八,这些柴火就派上了大用场。母亲把早已磨好的面在热炕头发过,开始蒸灶,一笼一笼白生生、暄腾腾的大花馍出锅了,一笼又一笼金灿灿、气腾腾的黄蒸出笼了,满屋子弥漫着香喷喷诱人的花馍、黄蒸味。一天下来,母亲累得腰也直不起来了。但是,晚饭时,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吃着刚出锅的花馍、黄蒸,母亲脸上绽出了幸福的笑容。
  除夕早晨,是我们家一年中煮炸食品的高潮时节。因为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一次煮炸活气,我们那里通常由男主人主厨,女主人和孩子们帮厨。
  天不亮,母亲就早早起来,把猪肉在锅里煮熟浸泡上,把豆腐、软米面上锅蒸好,把土豆块、红薯块以及姜、葱、蒜等各种调料备好。
  父亲起床后,把油锅烧红,开始煮炸食品。母亲和我们大一点的三个孩子帮厨,红烧肉、小酥肉、油炸丸子、油炸糕、油炸豆腐、油炸土豆、油炸红薯、油炸花生米、炸油条……一盆盆、一筐筐,几个钟头下来,桌子上、柜子上、凳子上,各种油炸食品摆得满满当当,满屋子弥漫着油炸食品的香味儿。
  我们兄妹几个,强悍一点的,边打下手,剥葱剥蒜、拿柴添火、递盆递碗,边用手在盆碗里取食刚出锅的酥肉、虾片、花生米、豆腐等,一饱口福。这一天,父亲母亲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从来不会责骂我们,只是看到我们实在不像话的时候,才嗔怪地用眼睛白一下我们,脸上立刻又绽出幸福的微笑。
  除夕的晚饭开始,也就是辞旧的开始。村子里的人家已经开始陆续燃鞭炮、除旧岁了。开饭前,父亲打发我们大一点的孩子到院子里放两个二踢脚,院子里开始弥漫着幽幽的火药香。下午母亲已经和好面,做好了一大盆羊肉饺子馅儿,晚饭后,一家人围坐在炕桌旁,开始包饺子。
  那时大多人家里没有电视机,记忆最深的是,每年除夕晚上,边包饺子,父亲边给我们讲岳母刺字、岳飞精忠报国,以及桃园三结义、逼上梁山等故事,父亲利用过年过节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机会,从小就在我们心中播下忠孝节义的种子。
  那时,我并不知道父亲从那里听来的古书故事,后来,从一个邻家的老人口里得知,父亲早年因为家里困难,没有多上学,但是父亲特别喜欢读书,从村里一个财主的后人手里,用粮食换得《说岳全传》等几本旧书,晚上和下雨天经常翻看,几乎能把一些情节复说下来。那时,生产队里劳动歇工时,父亲经常给社员们说书,村里人叫“撇三国”,深受社员们喜欢。
  就这样,除夕晚上,在“咚咚”“叭叭”此伏彼起的二踢脚、鞭炮声中,整个村子里的夜空中弥漫着迷人的火药香。我们家里,昏黄的油灯下,屋子里满是饺子馅儿的香味,更有父亲给我们带来的书香。
  大年初一,进入春节喜庆的高峰。一大早,村子里早起的人家,已经开始“噼里啪啦”燃放烟花爆竹了。院子里、屋子里,甚至整个村子的空气里,都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儿。
  吃过早饭,男孩子、女孩子,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嘻嘻哈哈、热热闹闹,东家出来、西家进去给长辈拜年,去相处不错的小伙伴家里转转。
  那时生活条件困难,别看平时都穿着打补丁衣服,家长们仿佛会变戏法似的,大年初一,每个孩子都穿得新格崭崭的;再困难的家庭,父母亲也要给孩子们几毛钱压岁钱;去了邻里乡亲家里串门,则给几颗糖果、瓜子、花生什么的。无论大人、孩子,脸上都笑嘻嘻的,高兴得真是“像过年似的”。
  我们家兄妹六个。一大早起来,争先恐后,先到院子里放二踢脚大炮、起火炮、火鞭——“咚咚叭叭”“噼噼啪啪”。奶奶颠着小脚站在当窑门口,看着一串串、一朵朵烟花在空中绽放、回响,奶奶脸上也乐开了花。
  饺子煮好了,大哥带着我们兄妹几个,先到东窑奶奶的家里,站在柜子前面,面对正墙,大哥喊一声:“奶奶,我们给您磕头了!”我们也跟着喊一声,然后扑通一声双膝跪下。奶奶坐在炕沿边,客气地说:“俺孩儿们下一年不要磕头了!现在是新社会了!”然后,奶奶从炕席底下摸出几张毛票来,一人给五毛钱。奶奶脸上喜得笑开了花,我们高兴得合不拢嘴。
  然后,回到西窑我们和父母亲的家里,大哥依旧领着我们面对正墙站成一排,分别给父母亲磕头。父亲在炕沿边抽烟,看着孩子们跪着磕头,脸上笑眯眯的,母亲边煮饺子边说:“不要磕了!以后不要磕头了!能顶吃呢、顶喝呢?你们知道好好念书、好好劳动、能够帮助大人做点活气,比磕头强!”
  后来,改革开放后,村子里多数人家过年都不时兴给长辈磕头了,我们家就取消了这一过年最重要的仪式。如今,我的父母亲已经作古,回想起来,我心里觉得有些遗憾和酸楚。
  亲戚朋友十八家,姥爷舅舅第一家;有人说,应该是:亲戚朋友十八家,丈人丈母娘第一家。两种说法都对,姥爷舅舅家,不正是父亲的丈人丈母娘家吗?
  大年初二,开始走亲戚。村里村外、大路小路上,人来人往,大多数是孩子们,还有拜新年的年轻夫妇,穿着新衣新鞋、提着竹篮,里面装着花馍、黄蒸、油糕、夹糖子等,盖着花布或者头巾。到亲戚家,进门把吃食往柜子上一倒,说一声“某某,给您拜年了!”又去下一家了。
  姥爷、舅舅、叔叔、伯伯、姑姑、姨姨等直系亲属家,必须要吃饭后再走;远的亲戚家,也需要打点轮流在谁家吃饭,不然,人家会说你看不起人家。亲戚之间,越走越近、越走越亲,说的正是这个理儿。
  那时,一个村子里,过年后,本家亲戚还要请长辈吃饭,要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准备好,提前道知,请长辈吃一顿饭,才算有理数。我们那里,那时年后,不仅要请村里长辈吃饭,多数人家还要请村里的医生和学校的教书先生吃饭。可见,乡下人对有知识和有技能人的重视。这当然是对孩子学业的重视,是对耕读传家和文脉传承的重视。
  我们家是外来户,过年后,村里没有本家亲戚等请客事宜,只有一个,是母亲的干姊妹家。过年后,父亲要亲自掌厨,炒上八个荤素搭配的一桌菜,母亲包好饺子,请母亲干姊妹的父亲二老爷和儿子二孩舅舅吃一顿饭。二老爷上年纪了,二孩舅舅那些年帮了我家不少忙,特别是秋天,队里分粮分菜,我们家人口多,分得也多,二孩舅舅一趟一趟帮我们往家里担挑,解决了我家不少后顾之忧。
  大年初二,我们兄弟几个分开走亲戚。我姥爷、舅舅家在乌木村,从我们村要走二十多里路;姑姑家在官道沟,要翻山走二十多里才可以到达。那时,冬天下雪多,即使蹚着雪路,我们也争先恐后,要提上蒸馍、油糕去看望姥爷、舅舅和姑姑。亲戚们平时生活都很节俭,过年待客总是把家里年前准备的最好的吃食做给我们吃,过油肉、炖土鸡、炒蘑菇、木耳等等,到如今都忘不掉那时过年的亲情和味道。
  后来经济条件好了,人们提上蒸馍、黄蒸、油糕等,步行或者骑车几十里走亲戚的时代,已经成为历史;但是,过年后,亲戚朋友礼尚往来,风俗依然。人们开车或者骑电动车,带上牛奶、蛋白粉、精品水果等盒装礼品访亲探友成为时尚。村里好多人家在县城、集镇购买了单元楼居住,直系亲属、亲朋好友请客聚会,多数改在宾馆饭店;有的人家甚至年夜饭也改在酒店团聚。随着时代的变迁,形式在变,但是,血浓于水,越走越近、越走越亲的理念没有变、乡俗没有变。
  前些天和几个朋友聊天,其中,一个朋友说:“那些年过年的事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一家人过年才割三五斤肉,初一早晨吃一顿好面饺子,初二就得吃荞麦面、榆皮面饺子,有什么好留恋的!”另一个朋友反驳:“那时吃什么都香,现在还有那时香吗?那时的人情味多浓,现在的人,还有那时的真情吗?”两个人争论不休。
  我觉得,两人说的都有一定道理,但是,都只说对了问题的一半。我认为那些年的过来人,留恋那时的年,不是留恋那时的贫穷,留恋的是那时的岁月——我们年轻的岁月;留恋的是那时的心情——我们憧憬美好生活的心情。那时,我们吃什么都香,是因为,那时物质条件比较艰苦,平时吃不到,所以,吃什么都香;那时的人情味浓,是因为我们那时的思想都比较单纯。一句话,我们怀念那时的年,怀念的是那时浓浓的年味儿和人情味儿。
  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我想,现在的年轻人将来到我们这个年龄时,也会深情地说:“那时的年真好,真有年味儿!”

黄贵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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