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就是四月了,到处是花海。
黄河岸边的龙门山,有个桃花沟,桃花满山。这让我想到属于这个季节的桃花汛。也就是在黄河大梯子崖,我才知道“桃花汛”的得名,原来是因为每年三月下旬到四月上旬,黄河上游大片大片的冰凌被春击碎。当那些结了一冬的冰融化,铺天盖地奔流而下时,路途两岸夹道为它们送上掌声的正是那些浓情绽放的桃花。因了这一旅程中的浪漫遇见,这些成批的流冰也便罩上粉色,因此称为“桃花汛”。
想来,若遇一场雨,抑或一阵风,纷纷飞落的桃花会飘落水中,汇聚而成一汪一汪的花瓣流。
那些山桃花,让这汹涌的黄河水晕染了一层温柔的春天色泽。
今天站在黄河大梯子崖挂壁天梯上俯视黄河,水面极平静。公路蜿蜒沿河向前,慢悠悠行驶的车辆欣赏着山河风情。只是车内的人们大都不知,这看似平静的山中实则集汹涌、温柔、浪漫、倔强于一身。
站在崖上望下去,河中的龙门不声不响,静看黄河水渐渐变清,流过,又远行。人人都听说过的“鲤鱼跳龙门”的金色传说,就流传在这里。
这鲤鱼,说的是黄河鲤,赤尾金鳞,华贵不凡,鳍条发达,触须飘逸。从《诗经》中“岂其食鱼,必河之鲤”一句,就可知黄河鲤不同于普通鲤鱼。
尤其,是性格与勇气。
李白一句“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写出黄河以万里飞跃的冲天气势,从西面的昆仑山一路向东,飞流至吕梁山南端的山西河津。
龙门山横刀立马,挡住去路。
飞泻至此的黄河水紧急刹车,给予干涸的田野与山川树木足够的滋养。然而水势太汹涌,柔软的田地根本无法容纳它们的数量。这水以浑浊的脾气怒吼着,咆哮着,拍打着山脊,任性地泛滥成汪洋之势,冲垮田地,冲坏家园。
只有阻挡它们前行的高山,屹立不动。
治水,便成为一代又一代人的大工程。
可是,水太猛!一次次搏斗失败后,遇到智慧而倔强的禹。他挑起父亲未能完成的国家使命,焦急又忧伤地一次次站上高处,将目光投向奔腾的黄河水。
又是一次次失败的尝试之后,他把目光盯向眼前高耸的山。他决定,让山给水让路。
从此,他“三过家门而不入”,与团队昼夜奋战13年,龙门山终被打开一道门,称龙门,也叫禹门。积聚在此的黄河水瞬间像一双手突然从窒息的喉咙撤离,欢唱着哗啦啦向南奔流而去。
凡事总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流浪的百姓归家了,河中的鲤鱼却被冲离了栖息的家园。原来,这些原本居住在黄河上游的居民们,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巨大的流水冲出那扇门,跌至下游。这里尽管河道豁然开朗,比龙门之上宽阔很多,环境却不利于它们繁殖后代。
原来,黄河鲤产卵的地方需要清澈的水质,丰富的植物和沙砾,为鱼卵提供保护与营养。于是每到春季,鲤鱼们便携手来到龙门,奋力上溯。
面对高高的浪潮,鱼儿们一次次拼力跳跃,水中划过一道道金光!然而水急浪高,鱼儿们又一次次失败跌落。
仰望龙门,鱼儿们不信这坎无法翻越。它们是黄河鲤啊!于是终究,有鲤鱼飞身冲浪,跃过龙门。
它们并不能成为传说中的龙,可它们的性格中从此铸进龙的精神。
坐在北魏时代的天梯上,听导游一件件讲述发生在这里的接力跨越。从当初的大禹治水,到后来的开凿天梯,再到抗战时期的禹门战役,在这个山高河急的地方,多少人像鲤鱼一样完成了一次又一次不可能。
距离今天最近的一次跨越,是80多年前。
那是1938年7月接防禹门口的新八师二十九团,战士们大多来自遥远的贵阳。他们在龙门山至黄河东岸构建了纵深的防御体系。到了年底,盘踞河津之敌酋藤田纠集日伪军4000多人携带重炮及飞机而来,但被第八师之加强营700余名将士奋起反击,浴血奋战四昼夜后,将敌人的计划击破,挡在龙门之外。
当时之所以能取胜,就是新八师二十三团翻山越岭,渡河悄然翻越龙门,协助据守在此的战友灭敌千余人,守住秦晋咽喉。
然而,连长田兴武等290名黔籍勇士却永远长眠龙门口。
彼时,黄河水依然平静,我却分明听到阵阵呜咽声。
从大梯子崖下来,迫不及待去往不到4公里外的禹门抗战烈士纪念碑处。
纪念碑广场,遇到一位蹦蹦跳跳的10岁左右的小姑娘,她手里提着一簇浅粉色的山桃花。
突然意识到,她是采来献给烈士的。
“妈妈,把花放在哪里?”她问走在前面的年轻妈妈。
“放在纪念碑下就行。”妈妈回身告诉她。
“我不能随便放!”小姑娘认真地说。
“那你就好好放!”妈妈也认真地说。
小姑娘又将手中的桃花整理了一番,捧在胸前。她将目光投向前方,高高的纪念碑在阳光下透着金色的光。
两手空空的我,轻轻跟在她身后,一步步向英雄走近。站在碑下,我顾不得先读碑上那些文字,只盯着小姑娘的一举一动。我想看看,她的“不能随便放”,是怎样的一种放法。
绝没想到,小姑娘并非将整簇桃花放在碑下,也未像别人一样一枝枝排开摆放,而是用手细心地一瓣瓣揪下那些花瓣,一片一片围着纪念碑上面的台沿铺成一圈。
瞬间,纪念碑像是系了一条粉色的丝带。
小姑娘退后几步,举手,行队礼。
突然间,心就暖了一下。
扭身四望,却发现竟有大片大片的桃花盛开在黄河边的田野上,黄河两岸粉色弥漫,一路延伸到大梯子崖,与桃花沟中的山桃花会合。
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回身发现是一群少年,在老师的带领下正从对面的台阶上飞奔而下,向着纪念碑涌过来。
一阵春风,恰在这个时候吹过来。小姑娘摆在台沿上的那些桃花瓣,随风而动,争先恐后向着那群孩子飘去。
那一瞬,我又想到桃花汛。
蒋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