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版:副刊

致赵树理先生

  我现在就在您的家乡,沁水县的尉迟村。它坐落在大山里一片相对平缓的山坡上,西靠大凡山和凤凰山,东有沁河水流过。我回首眺望,红瓦白墙的房屋高低错落,热闹的春意挤满了院落和村巷,怒放的桃花和丁香温婉了村庄的灰暗与冷清。村里的人说,您把尉迟村里的人、事留在书里,您把沁河两岸的人、事都写活了。您知道,变换的是沁河两岸的四季风光与风物民情,而永远不变的是土地上的人和世道人心。村头尉迟门不远处展厅前的松柏林荫里,立着一座座书一样的黑白相间的纪念碑,《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李家庄的变迁》《三里湾》《套不住的手》《实干家潘永福》等,真的,犹如一座又一座文学的丰碑,屹立在沁河两岸的大地上,屹立在中国北方农村的大地上,屹立在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辽阔森林里。陵园两旁松柏间的一块块碑石上,黑白分明地镌刻着众多名人名家对您的著作赞誉的文字。面对众多的权威和大家把您捧为“方向”“旗帜”和“道路”时,您的内心世界里恐慌不安。您说:“我个人觉得有拔高的意思,怕影响不好。我并不是什么大作家,不过是为农民说了几句真话,是个摆地摊的,去夺取农村封建文化阵地。”
  那个外墙厚重的小展厅吸引着前来拜谒的人们。一走进那深褐色的大门,肃穆庄重的气息就从四面缓缓散发出来。您所走过的曲折道路以及与黑暗抗争的艰难探寻,还有那些风光岁月,引起了后生晚辈的驻足观望,沉思遐想。那些照片里的您,总是身穿棉袍,头戴毡帽,两手袖在一起,像个乡村里的会计或教师,过着极简而清淡的日子。1947年1月,一位叫杰克·贝尔登的美国记者来到边区要采访您。他说:“你的作品印过很多版,发行量非常大,稿费收入一定很可观,如果在美国,你会成为富翁的。”您说:“我的书出过多少版,我也不知道,至于版税稿费,我没有得过,也不去讨要,我是不谈稿费的。”《三里湾》写完之后,几家大出版社都来“抢”稿,但您都婉言拒绝,把稿子交给了小小的通俗读物出版社。那些大出版社不理解,问道:“这个出版社名气小,规格低,稿费少,为什么偏要把稿子送给他们出版呢?”您说:“我不管这些,我只知道这个小出版社是专门面向广大群众的。冲这一点,我就决意要把自己最满意的作品送给它。至于稿酬高低,那更无所谓了,我倒是希望付给我的稿酬再低一些。因为稿酬低了,书的成本就低了,定价也就相应的便宜了。这样一来,不就减轻了群众购书的经济负担么!”您的这一招还真的惠及了广大读者,特别是广大的农村群众,而且激发了一些农村青年文学创作的热情,当年的陈忠实正是其中之一。《三里湾》是陈忠实平生读的第一部文学作品。读完后,他竟然拿起笔写出了平生第一篇小说《桃园风波》,以致后来写出了“垫枕”的《白鹿原》。直至2015年他仍回忆说:“我随之把赵树理已经出版的小说全部借来阅读了。这时候的赵树理在我心目中已经是中国最伟大的作家;我人生历程中所发生的第一次崇拜就在这时候,就是赵树理。”
  这里就是您的故居,您的祖屋。这座清朝的老院是有些灰暗、苍老、落寞和斑驳。二楼的木质门扉紧闭,通向它们的楼梯亦是暗淡发黑,仿佛古书的样子,犹如历史的颜色,岁月沧桑,时光在它们身上留下沟壑斑驳。您曾经在这个老院里爬上爬下,看略懂中医的父亲赵和清烧香供灯,吃斋念佛;迎接不沾烟酒、不吃葱蒜的舅舅,给您讲敬惜字纸的故事。您更多的时间是和母亲种地收粮、挑水喂猪。您从小就喜欢上党八音会、盲人说书、上党鼓书、上党梆子、民歌、民谣这些尉迟村土生土长的民间文艺。当然,这里也保存着您始终追求并向往的夫唱妇随、生儿育女的温馨而清简的生活。马素英和关连中都是尉迟村典型的贤妻良母,给了您无限的家的温暖与避风港的抚慰。您也始终是一个很认真、很固执、很倔强的人,一个严格要求自己、个性鲜明的人,一个不随波逐流、不看风使舵、不粉饰太平的人。您说过:“我们应当实事求是,根据群众的思想状况做细致的工作,否则会造成无穷后患。”
  我看见老院中央的那棵梧桐树,高大,修长,繁密茂盛,那么充满力量地绽开了崭新的春意,绽开了生命的不屈不挠和精神的宽阔绿荫。我忽然想起了老舍夫人胡絜青归纳老舍和您相同之处的话:“……他们热情、慷慨、豪放,像一团火;他们幽然,都是说笑话的能手,几句话,就能把大家乐得前仰后合,自己却一点也不笑;他们都很谦虚,但在原则问题上眼睛里不揉沙子。对待自己非常严格,在生活上严肃,过着异常简朴甚至有点古板的生活。”想起了日本学者竹内好的话:对中国现代文学最有代表的两种影响,“一种是茅盾的文学,一种是赵树理的文学。在赵树理的文学中,既包含了现代文学,同时又超越了现代文学。”是的,您是一位融农民、革命者、知识分子于一体的作家,把中国乡村伦理作为基础,创造了一种古典文学、民间文艺、西欧现代文学、左翼文学,都在以传统文化为中心的高度融合的、“完美”的“赵树理文学”。
  如今,这棵“赵树理文学”的参天大树,正在荫庇着中国文化、中国文学一代又一代的晚生后辈。“赵树理文学”再次印证了俄国文学评论家别林斯基所说的话:“从来没有一个作家能够依赖自身的痛苦或欢乐而伟大,他只有植根于生活、时代、人民之中,才能创作出伟大的作品。这也就是说,只有个体实践本身作为社会实践的表现、组成部分和浓缩,它的社会意义才能存在。”

马明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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