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版:副刊

与牛有关的往事

  农历辛丑年是我的本命年。属牛的人在牛年想起一件和牛有关的往事,当时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叫我深感愧疚、心中不安。
  那是20世纪七十年代,我在村里的生产二队当队长。节令已过了立冬,雁门关外已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队里的耕牛都卸下绳线归大群放牧了。老弱病残需要淘汰的牲畜就经公社批准,各生产队陆续自行宰杀。我们二队的大黄牛也在这批淘汰的名单中。
  接到通知,我看着卧在树下闭着眼睛反刍的大黄牛,心里一阵阵难受。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放学后,我和小伙伴们就坐在饲养院外的坝头上看大黄牛耕地归来。经过一天的劳作,各队的耕牛都已是疲惫不堪、步履蹒跚,唯有大黄牛还是昂首阔步、精神抖擞,一群牛中,唯有它是那么雄健威武。牛马经说相牛“先看一张皮,再看四个蹄”,大黄牛浑身没一根杂毛,四腿如柱、四蹄似盘、眼似铜铃、身高体壮,头顶上一对大犄角虎虎生威。听大人说,耕地时,别的牛都是一头牛当墒、一头拉配墒,有的还要一匹小毛驴拉边套;唯有大黄牛一头牛拉一部新式步犁还健步如飞。它善良、温顺、妇孺不欺,不管谁扶犁,一扬牛鞭,奋起四蹄,和使役员配合默契,做出的农活人见人夸。
  我不忍心一卸绳线就把大黄牛拉出去宰了,怎么也想叫它休息几天。就这样拖了七八天。有一天我想去看看大黄牛。看到饲养院东墙下有一伙人在晒太阳,见我过去都围过来问:“别的队老牛老马早都处理完了,咱们队咋还没动静呢?自古都是老牛力尽刀尖死,你不能想把它送到养老院供起来吧?”还有的说:“是啊,我们自过八月十五,还没见到过腥荤呢。大家伙还等着啃牛骨头哩!”面对大伙的责问,我无言以对,低声说:“我是想挑个好天气。”对面的刘二虎没等我说完,就说:“啊,我看你没念几天书,倒成了个书呆子了,这还没到小雪,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你不会是等到明年春暖花开再杀吧?不到那时候,老牛早廋死在牛棚了。”我自知说服不了他们,就转身溜进了饲养院。
  偌大的饲养院就留下大黄牛拴在牛棚前的牛桩上。饲养员二牛叔抽着旱烟,默默地看着黄牛,黄牛闭着眼睛,口角流出两道长长的白沫。
  二牛叔姓张,生他的那一年也是牛年,庄户人家没文化,他排行老二,他爹就给他起了个二牛的名字。
  今年要处理大黄牛,二牛叔坐卧不安。二牛叔和黄牛相处二十多年了。还是在20世纪50年代,上头号召入社,二牛叔牵着自家的黄牛、肩上扛着木犁,第一个参加了合作社。那时候二牛叔年轻力壮、黄牛温顺通灵性,干出的农活人人都竖大拇指;更叫他自豪的是,那年全公社使役员农技比赛,二牛叔精耕细作、黄牛配合默契,二牛叔得了全公社第一名,公社主任亲自给他戴上了大红花。
  岁月不饶人,二牛叔老了、腰腿不利索了,队里安排他当了饲养员。
  这天晚上,和我搭伴的三喜哥过来串门,他说:“老三,你也听说了吧,人多嘴杂说啥的都有。不能再拖了,我看明天就把老牛杀了吧。”
  我不想看到那残忍的场景,准备出两天门。二喜哥说:“那可不行,你不知道那可麻烦了。杀了牛要剔骨,要头、蹄、下水的社员就不再给分肉了,剩下的肉还得按人七劳三分配,户在人不在的四属户给不给分,各队都没个统一标准。你不在我一个人可给忙不下了。我准备明天不雇杀牛的,咱俩操刀。按老规矩,杀牛的没工钱,但是能砍牛前胸的一块骨头作为报酬。到时候咱们砍得稍大点,社员也不会说什么。”
  我连忙说:“那可不行!我连个鸡都没杀过,哪敢去杀牛。”二喜赶忙又说:“这你不用操心,我在屠宰场干过,到时候你给打个下手就行了。”不知道是怕二喜哥一个人忙不过来,还是想多要一块牛骨头,我就默认了。
  第二天一早,我才进饲养院,那里早围了一群人,有的是没事看热闹,更多的是本队社员貌似过来帮忙,其实是怕队长分肉时作弊。
  二牛叔正用牛毛梳给黄牛梳理杂毛。陈二明过去解开牛缰绳,说:“还梳个啥?它一会儿就要上断头台了,你以为是叫它当新郎拜天地呢?”
  陈二明牵着牛走到饲养院背后的一块平地,大黄牛还没站稳,只见二喜哥抡起八磅大铁锤用力向黄牛前额砸去,黄牛应声倒地。不知道谁马上端过来一口大瓦盆,里边已放好一把食盐。二喜哥拿过一把宰牛刀,说:“快点放血!”
  我神差鬼使地拿过屠刀,骑在牛脖子上,操起锋利的屠刀捅破老牛的气管和脖颈的动脉血管,激烈的疼痛又让黄牛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全身抽搐、四腿乱蹬,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两只铜铃大的眼睛涌出了两串胭脂般的泪珠。牛在挣扎怒吼,我的心也在颤、手在抖。老牛的鲜血喷了我一脸。老牛流到瓦盆里的血越来越少了,眼里的光慢慢暗下来了。我扔下宰牛刀,从跟前的五丑大爷手中抢过旱烟袋,用力地抽起来,呛出的两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第二天,我去饲养院安排马车往县城运石灰,看见全村五十多头牛集聚在昨天宰杀老牛的场地,那地方满地污血,一群牛低头嗅嗅污血,一个个抬起头望着苍天哞哞叫着,大颗的泪珠砸在地上荡起了土雾。
  物伤其类。它们分明是在悼念、哀叹老牛的不幸,知道迟早有一天自己也是如此下场。它们也是恨上苍的不公:尽管同样要吃苦受累,但是马车上的骡马是牲畜中的贵族,吃的是刀切的谷秣拌黑豆、高粱,喝的是井里打出的清水;老牛吃的是铡草机铡的玉米秆,只在农忙的时候才给舔点豆饼,饮水的时候,饲养员在河边围个小水塘,上边漂着一层羊粪,老牛也不挑剔,低下头一口气能喝半天。看着眼前牛群这悲壮的场景,我的心里一阵阵酸痛。如今的乡村,耕耙犁种大多由农机干了,长着两只大犄角的黄牛慢慢退出了田野,但只要在阡陌之间看到黄牛的身影,我总要把愧疚和崇敬的目光投向它们,因为,我们实在欠它们太多了。

薛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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