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椿树,是相对于香椿树而言的。香椿,好吃,不中看;臭椿,中看,不中吃。
臭椿树,生长在庭院的东边,位于东墙根下;东墙之东,就是哑巴家。
我记事时,那棵臭椿树就已经很高大了,用乡下人常用的一句话说:“有一搂抱粗了。”“一搂抱”有多粗?也只是一个大概,或者,就只是一种形容,形容一棵树之高大而已。
臭椿树,给我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它的“挺耸”。一干挺天,光溜溜、白苍苍的树干,有近二十米高,直溜溜地窜向高空,在顶部,撑起一个巨大的树冠;树冠之下,绝无旁逸斜出之枝。
树冠苍翠,绿意盎然。那种绿,是一种浓郁的绿、一种黏稠的绿。
暮春,臭椿树上就会生长出一种叫作“菰菰豉”的东西:扁平,豆角状,一嘟噜一嘟噜的。初,呈浅绿色,慢慢地,在长大、伸长的过程中,边缘则渗出一种浅红色,是一种殷浅的红,而且还有一种润润泽泽的感觉,养目、养神,漂亮极了。据说,那就是臭椿的种子。
“菰菰豉”长出的时候,我最大的乐趣,就是摘取“菰菰豉”。摘“菰菰豉”干什么?毫无用处。就只是觉得好玩,因为“菰菰豉”很漂亮,一枝“菰菰豉”拿在手中,满大街奔跑,觉得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夏日,臭椿树硕大的树冠给地面遮下浓浓的绿荫,惠及两家——我们家,和东邻哑巴家。
那时,我的祖母还在世,最喜欢在臭椿下纳凉的,就是我的祖母。有时,我会爬上墙头,“偷窥”哑巴家。哑巴家的人也在树荫下乘凉,一家人躺在铺开的一张草席上。其实,哑巴家只有一人是哑巴,那就是他家的女儿。我“偷窥”时被哑巴看到了,哑巴就会手指着我呀呀呀呀地叫起来。
祖母听到哑巴叫,就赶紧喊我:“快下来、快下来,别惹哑巴吵吵。”
一进入夏天,臭椿树上就生出一种“椿蚕”:青白色,个体肥硕,头顶处还生长出一只尖角,有时,忽然啪嗒一声,一只椿蚕就蓦然掉落到地面上。椿蚕在地面上蠕蠕而动,也让人觉得欢喜。
有时,我会拿起一只椿蚕,爬上墙头,恶作剧地扔到正在午睡的哑巴身上。哑巴受到惊吓,手舞脚蹬,哇哇哇哇地大哭起来……哑巴的父亲也勃然大怒,隔墙怒骂:“臭小子,看我不打你,看我不打你……”感觉事情不妙,我便逃之夭夭。
多年之后,我已长大成人,哑巴也早已出嫁。她回娘家时遇到我,每次都会比比画画地说起当年我对她投椿蚕的事。她呀呀而笑,看上去好像极为快乐——在回忆中,从前的一切,都变得美好了。
那一年我读高中,暑假回家,不见了那棵臭椿树。问祖母,祖母说:“一场大风,树被大风拦腰折断了。”我说:“那么粗的树,怎么就被风折断了?”祖母说:“你不知道,臭椿太脆,是不成材的树,就只是好看罢了。”
后来,我读《庄子·逍遥游》,读到惠子对庄子说的那段话:“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人不顾。”“樗”,就是臭椿。方知,臭椿之“不材”,古人早已有了充分的认识。
树犹人,或者说,人犹树,“有形而无质”,“不材”者,大有哉,大有哉。
路来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