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版:子夜

彩云

  我的村庄石头比较多,也有煤矿。那里的孩子很硬,摁不下性子念书;那里的男人靠卖力气赚白面大米;那里的女人爱洗衣服,家也收拾得利索;那里的女孩儿打扮得好看,粉嘟嘟的,像奶奶家后院的桃花;男孩儿一落地就是掌上明珠,真真的!
  突然想起了彩云,多年前那个女人。当时,村上最好看的一个少妇,是我的邻居,我喊她彩云姨。
  彩云姨,话不多,声音淡淡的像院里的梨花,清清白白。喜欢给我打扮,喜欢带着我下河洗衣服,喜欢把各种各样的花插在酒瓶子里,喜欢笑,软软的,微风拂面的那种。彩云姨会做饭,特别好看,也特别好吃;会干活儿,鞋垫儿做得不忍垫在脚下,地里的活儿也常常干。在我看来不比她男人干得少,薄薄弱弱的肩膀常常扛起一袋又一袋的粮食,挑起一担又一担的水,拨弄一缕又一缕的炊烟。没听她喊过苦,没见她落过泪,真的!
  彩云姨不怎么和其他女人混在一起打牌,也不会东家长西家短地闲话熬日头,也不怎么给自己涂脂抹粉。
  我喊她彩云姨,她就“哎”,不管干什么她都回。她叫我“俺孩”,然后笑笑,然后抱我,然后在我脸蛋儿上亲一下。有时候会给我一块糖,大部分时候给我烧红薯、炒豆子、烙饼子,还有毛毛草草编的各种小玩意儿。我喜欢她喊我“俺孩”,似乎比母亲还要温柔。若干年后依旧怀念,每一次想起来,笑容都不由爬上眉梢。真的,只有她能让那两个字鲜活起来,在其他人嘴里,永远只是一个称呼,干巴巴的,毫不可爱!
  她的衣服很干净,就是少,一年四季总是那几身儿。头发也总是挽起来,随便放在后脑勺上。但是依然挡不住眉目间透出来的俊俏和灵动,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极了会说话的星星,眨呀眨。
  她没有孩子。这是我后来找彩云姨时不小心听到的。现在才知道那件事对她意味着什么,又如何一步步将她逼到后来的境地。这要从多年前热闹的集市说起。
  早上彩云姨和她男人出去,脸上还有春风。下午看见她回来,我就赶紧向她家跑去,知道她会买一块糖给我。刚进院子,就听见屋里摔碗的声音,接着是她的哭声,隐隐约约传来:“不会下蛋的鸡……”我害怕极了,转身就往家跑。一边跑一边哭,刚进门,就大喊:“快,彩云姨哭!有人骂他,我觉得还打她……”我拽着奶奶往彩云姨家走,走到门口听见里面传来:“结果不是你有问题吗?”是彩云姨柔柔的声音,带着哭腔,接着是噼里啪啦摔打的声音。“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克星,我哥、我弟哪个没孩子,就是因为你……”
  里面吵得很激烈,奶奶却硬把我拽回了家。任我怎样挣扎,关上门就是不让出去,我难过极了。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向彩云姨家跑去。
  她在厨房,腿有些瘸,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我哭着抱住她,她竟哭得比我还厉害,仿佛和我倾诉她所有的委屈。第一次见她哭成这样,那一刻,我责备自己,为什么不勇敢一些,为什么要去找奶奶,为什么没有救救彩云姨……仿佛我是帮凶。我只是不停地说对不起,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觉得很抱歉。十二岁的我,第一次深深地谴责自己。
  世事多变,那一年父亲走后,妈妈单枪匹马带着我们姐弟去了另一个地方,一个完全陌生却很热闹的小镇。走的那天,彩云姨只是看着,什么也不说,沉默的像她额头的那个伤疤,看得疼!我们走了很远,回头看,她依然在高高的山头,像一滴泪挂在那里!我朝她喊:“彩云姨,我会回来看你的!”还信誓旦旦地挥手。
  后来,我四处求学,妈妈疲于生计。我甚至都已经忘记了彩云姨的样子。所谓来日方长,大多时候只是人们挂在嘴边一个毫无内容的安慰,也许更多是为了抚慰自己。我和彩云姨的来日竟长到20年之后。
  那年,我到阔别多年的村庄扶贫,彩云姨一下子从心里冒了出来。我是主动请缨,不知是想看她,还是为了安慰自己,抑或为自己当初的承诺画一个句号。
  去村里那天,早早就踏上了行程,一路上想着她多年前的样子,想着见面后她会怎样称呼我,会喊我“俺孩”吗?她有孩子了吗?突然想起她额头上那个清晰的疤,心痛了一下。
  下车,村里的人像看热闹一样蜂拥而至。我看了一圈儿,面孔大多都不认识。突然一个刺耳的声音跳出来:“呀,这不是某某家闺女么,认不得我了?”一个染着紫红色头发,眼睛深深陷下去,颧骨高高挺起的女人对着我说话。我顺势望过去,有些面熟,但不敢确定。我不由自主地朝她走去,一阵风过来掀起她额头上的刘海儿,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个疤痕。脚突然一步也迈不开了,没错,是她,就是我一路上想着的彩云姨。
  厚重的脂粉压在脸上,一头葡萄紫的头发弯弯曲曲地搭拉下来,衣服艳得在人群中格外晃眼。而对面的我像极了当年的她,素素的,清清的。
  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她就一把抓住我的手:“看看,小时候天天叫我姨,和我可好了,现在可是领导啊!”声音酸而扬,还环视了周围一圈。
  我怔住了,一句话也对不上。
  匆匆来到办公室,安顿好一切已是傍晚,胡乱吃了几口饭便软软地躺在床上。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谁啊?”我问。
  “当了领导眼高了?连我也听不出来了?你姨啊!”我下地开门,请她坐下。
  我还没有开口,她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玲啊!你可得帮帮你姨,今年怎也给我弄个贫困户,老大家有两个孩子,活也活不了。老二没钱娶不上媳妇,他爹躺在床上还得我伺候。实在是活不了啊……”
  “他爹?”我轻轻地问。
  “嗯,你忘了!咱村里以前那个光棍,后来我和他碰了,一口气生了两个小子。”她突然止住了哭声,得意洋洋地给我说。
  我隐约想起那个邋遢的男人,应该比她大很多吧!突然胸口憋得厉害。
  我把自己钱包里的三百块钱拿出来给她,把随身带着的一些零食也给了她。她推脱着塞到了包里。
  终于走了,我一夜未眠。
  脑海里反复出现鲁迅写的豆腐西施,反复出现彩云姨年轻时候的样子,反复出现多年前挂在山顶的那个身影,还有额头的那个疤痕。
  一周工作很快结束了,走的时候我来到彩云姨家和她道别。她不冷不热地说了几句,脸色不好看,我知道为什么,解释过很多次,也不想再解释了。刚出门,就听见她在院子里喊:“当了官哪里还能认得咱呀!小时候可对她好来!”我知道她的意思,心里很难过,就是责怪不起来。
  晚上回家和妈妈聊起这件事,妈妈说:“她其实挺苦的,没有收入,年纪也大了,老汉早就什么也做不了啦!她俩儿子一天书也没念,脾气又暴躁,不成器啊……”
  妈妈后来还说了什么,我没听进去,只是觉得好可怕,鲁迅说的是真的,生活真的会吃人。
  晚上我梦见了彩云姨在梨树下朝我笑,她喊着:“俺孩……”
  淡淡的,素素的!

□宋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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