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运动场里,经常有两位老人在散步或是晒太阳。
那年,我参与了一个抗战口述史项目,要对老兵进行采访,听闻晒太阳的老人中有一位姓刘的老人正是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的老兵,简直喜出望外。这么好的采访对象就在身边,哪能错过机会?
我和他的家人预先进行了沟通,得到许可之后,马上就兴冲冲地拿着录音笔去院里找刘大爷聊天了。提及过往,老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对话进行得非常顺利。
“我是本地人,我们那个村在东山上,就是八路军游击队活动的那一片地方。抗战爆发的时候我才十来岁,跟部队上接触得多了,就参加了民兵,后来就正式参军入伍了。”我问老人:“那时候条件一定很艰苦吧!”“难,太难了!部队上用的是老套筒,民兵就只有几条‘独角龙’。”老人说着话,眉头已经拧了起来,浑浊的眼睛中突然迸出了几条精芒。“难也要打呀!敌人来了我们就带大家‘跑反’,敌人啥也找不到,要人抓不到人,要粮抢不到粮。他们一撤我们就上,零敲碎打专门收拾那种落单的。”刘大爷情不自禁地笑了。“第一次战斗才笑人哩。我跟我们班长正走着,突然遇上了两个敌人。班长也小呢,都是不到二十的年轻人,拼的全是一股子血勇。我问他咋办,他说再离近点儿就打一家伙。对面看我们穿的便衣,根本就没当回事。我俩走近了,一撂衣服就打,打完扭头就跑。没办法呀,‘独角龙’装的是火药铁砂,远了打不到,近了也不一定能打死。一直跑了好几里,才发现根本没人追过来。从小路摸回去一看,原来是打伤了一个,躺在地上直哼哼。小鬼子也害怕,另一个听见枪响就跑了。那时候我才觉察到自己抖得厉害,看见班长也抖,一问才知道,他也是第一次面对面地放枪。”
刘大爷轻声叙述着,从抗日游击讲到淮海大战、铁原阻击。一场场惊心动魄的血战,听得我捏着录音笔的手心里全是汗。而老人的语气依然平淡,诉说着年少时的恐惧、动摇,与战斗中的无畏、坚定。正说着,另一位大爷也踱了过来,静静地伫立在一旁,站得笔直。
与刘大爷的交谈已经进行了一个多小时,我看那位老人数次欲言又止,便转而问道:“大爷怎么称呼?我正在作一个口述史采访,您愿意一起聊聊吗?”那边还没开口,刘大爷便道:“跟他有什么好谈的,他个‘解放战士’。”老人再也忍不住了,正色道:“你少乱说,要说打仗,我可没比你差!”
经过一番询问我才知道,原来,这位姓张的大爷也是一名百战老兵。他是左权县人,抗战爆发时正在榆社上中学。后来怀着抗战的热情参加了晋绥军的部队,在中条山一带针对日本侵略者打了好几年的游击。解放战争时期于上党战役中投诚,此后才成为了一名人民解放军战士。
“老刘你别炫耀,去年也给咱发了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咱也上过朝鲜战场!”老人激动地喊着。刘大爷狡黠地一笑:“老张你就开不得玩笑。一码归一码,我就说了句‘解放战士’,有啥不对嘛。敢打狼的都是好样的,国家不是也表彰了你的功劳吗?”见对方还赌气地紧闭着嘴,刘大爷就故意找话:“哎,要说当年你们算条件好的。总能用上‘汉阳造’吧?”张大爷闷声道:“都一样!我们弹药也不足,打两枪就要刺刀冲锋了。”刘大爷又问:“大阅兵看了吧,当年咱要是有那家具,还不是随便欺负他们?”张大爷终于开心了起来:“你个土老帽净说笑。咱造的导弹兵器那是保卫自己用的,不是欺负别人用的。”刘大爷道:“啊对对对,人家你是上过中学的,我是不会说这些道理。我就知道谁欺负咱,咱就收拾谁。来一个打一个,来一双打一双……”
我们聊了整整一个下午,见天色已晚,我又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两位大爷,还记得抗战胜利那会儿,你们是咋庆祝的吗?”张大爷的目光望向了天边,唱起了一首民歌《开花调》。老人中气不足,只唱了两句,就转作了呓语:“山也开花、树也开花、连石头也开花。见到什么唱什么,看到什么,什么就开花。真不容易,真高兴呀!”刘大爷点点头:“是呢,那么多年,真不容易来着……”
我仔细品读着他们的话,感觉每个字都重愈千钧。
几年过去了,楼下已然不见了两位大爷的身影。我还会时时念及他们说的“不容易”,只觉得这句话太朴素。可细思之下,若想形容那段历史,老兵们的感慨倒是最恰如其分的。道不尽的艰辛,已由先辈承受。音犹在耳,敢稍有怠惰?英雄不死,亦永不凋零。
在水七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