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冬天，猎猎西风肆意地掠过原野。
　　在田野的一角，是一派人头攒动的景象。生产队长带着一帮人在淘井。
　　队长说：趁着农闲，把这井深挖加固一下，开春，这片田地都可以浇上，多打了粮食，秋天家家咥白蒸馍。人们嘿嘿地笑着，在那苦水浸泡的日子，还有什么比这白蒸馍金贵。
　　队长又说：下井的人，可要注意，一个石头下去，你娃就报销了，白蒸馍就咥不上了，你娃他妈的那片地也就没人耕了。人们嘿地笑，笑得更野。
　　在枯井的正上方，人们用木头搭了一个三角架，顶上，挂一组铁滑轮。一条长长的牛皮绳穿过轮子，一端吊着一个硕大的笸篮，垂到井面。另一端斜斜地匍匐在荒草丛中，像一条长蛇。
　　队长说声谁下，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不作声。空气像凝固了一样。
　　父亲挺挺身说，我下。父亲一步步走向井边，那坚毅的背影，让我想到一座山。
　　人们一下子骚动起来，齐刷刷跑到绳子的另一端，死死地攥住绳子。
　　队长揶揄地说：这下跑快了，咱们轮着来。
　　父亲抓紧绳子，胳膊一弯，旋起身子，双脚轻轻一点，稳稳地站在笸篮里，那利索的动作，像个体操运动员。
　　队长说声“放”，滑轮吱吱地响着，父亲渐渐地下坠，父亲扭过头来，冲着我笑。犬牙参差的井沿慢慢地遮住笸篮，依次是父亲的腿、腹、胸、头。当最后一缕头发没入井中，我的心陡然一沉，我不由自主地叫声爸爸。
　　风狠劲儿地吹，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尖利的叫声。
　　人们燃起一堆柴，火呼啦啦地烧着，灼灼热浪腾地蹿起，卷起的灰末飘得很远很远。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井上的绳子抖动起来。队长说声“拉”，人们跑过去拉住绳子，仰着身子向后移动。滑轮吱呀呀怪叫，一笸篮沙石滴着水滴，吊上来了。
　　父亲没有上来，我蹲在火堆旁默不作声，火还是那样旺，我却感觉不到温暖。
　　在队长一“放”一“拉”的喊声中，日子就到了半晌。
　　父亲终于上来了，我的心一下子放到肚里。父亲面色苍白，双手通红。父亲的衣服湿透，在冷冷的井下竟然结了冰。一摸硬邦邦的，铠甲似的。我心中一酸，好想大哭一场。
　　父亲凑近火堆蹲着取暖，我一个劲儿添柴，父亲的头发粘满沙土粒，一绺儿一绺儿的。冰豆豆、冰渣渣结满了一头，在热浪的炙烤下，渐渐消融。泥水顺着发丝，滑过额头，沿着鼻尖腮帮，滴落在烧红的灰烬里，发出噗噗的声音。
　　队长大喝一声，谁下，空气又一次凝固了。
　　队长咬咬牙，吼道：今晚蒸白馍，谁下？父亲笑笑说：我下，我娃好久没吃馍了。
　　父亲走向井边，回过头，冲着我灿烂地一笑，那神情好像在说：娃，等着吃馍吧。
　　我“哇”地哭出声，一路跑回家。
　　冬天的夜漆黑一片，西风咆哮着，吼得人心颤。母亲就着油灯扎着鞋底，我和弟妹都没有睡，等着父亲回家。
　　透过窗户，我看见天上的星星闪着诡异的光。
　　父亲轻轻地推开门，闪身进来。我想喊一声爸爸，却怎么也喊不出。父亲阖上门，见到我和弟妹，竟像孩子一样讪讪地笑，说：“都没睡，没蒸馍，队长说今天蒸了明天就使唤不动人了，明天蒸。”父亲的话有一丝歉意，仿佛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说：“爸爸，明天不下井了，我……”
　　父亲生气地打断我的话，“没吃上馍，就不下井？”
　　我怯生生地说：“不，不是……”
　　父亲怒不可遏，“不是什么？井一淘，地能浇上，多打粮食，家家吃白蒸馍。”
　　我说我怕，父亲说：“怕什么，睡觉。”
　　第二天，父亲早早地出门。一整天，我心神不宁，父亲那苍白的脸和结冰的头发时时在我脑海浮动。
　　父亲回来得很晚，手里捏着一个白生生的蒸馍，在我们眼前晃了晃。父亲认真地比划一下，把这个馍均匀地分成三瓣儿。笑嘻嘻的，一一递给我们三人。我接过咬了一小口，那纯粹的麦香弥散满口，刺激得我两颊生津。弟弟一手拿着，一手托着，就近嘴边，一吸一吮，生怕掉一个馍花花。妹妹掂着，伸出舌头舔了舔，舍不得吃一口。
　　我掰了一块，递给父亲，说：“爸爸，你吃点吧。”
　　父亲笑哈哈地说“我已经吃过了。你快吃，趁热。”父亲砸吧着嘴，显出很满足的样子。
　　父亲摸了摸我们的脑袋，就去了外间屋，母亲还在扎鞋底，咝咝的拉线声一阵一阵传来。
　　父亲压低声说：“队长啬皮，只给了一个，娃们吃了，没你的了。”父亲又说：“祖上烧了高香，我正挖着沙石，只觉得一阵冷风袭来。我赶紧贴着井壁，一块石头挨着后脑勺砸下来，回过头一看，呀，竟有西瓜那么大。”父亲说完哈哈大笑，笑声戛然一停，“咋的了，哭啥，别叫娃们听见。”
　　我泪流满面，咬在嘴里的白蒸馍木渣似的，没有味道。
　　窗外，深蓝的夜空，冷月无声。

□张海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