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真见不得人了,自关禁闭,一月有余,不敢见人,连婆娘都不敢见。听说二阳又来了,闻风丧胆,如惊弓之鸟往老家躲,躲进茅屋成一统,不管婆娘与老娘。一阳害得老夫差点没命,尚没恢复,二阳又来,把人骇死。兄弟笑我曰:你也太贪生怕死。说此话者,非我知音。某大臣犯,犯颜之罪,宋帝某判他二十板屁股,大臣喂喂大叫,绑赴殿外行刑,未几,行刑手报告宋帝某,曰罪犯不要笞刑要死刑,宋帝某再批:别理他,这厮是怕疼。兄弟我躲山沟沟去,不是贪生怕死,是贪生怕活。若二阳染上,又去医院,烦死人,抽血疼死人。
回来跟老弟与老娘说了,都不要来我房间,有鸡有鸭,送到楼上即可,不要喊我共进午餐,老弟说晓得了。老娘说:没犯么子事吧,没跟媳妇吵架吧。老娘八十过五,耳朵有点背,我骂架般说:怕新冠,怕染上。老娘说晓得了,晓得了。老娘去年近腊月,一脚摔了个大骨折,好是好了,走平路还可以,爬楼梯蛮难,年底,也得过新冠,回阳倒是蛮快,劳动人民真是身体好,八十多岁的老娘比我,更能抗命运。
一个人在楼上多是发呆、睡觉、睡觉、发呆,书也懒得看,有些恨书了,书把我这个壮实汉子,搞成了书生体质,谁还读它。姐妹想来看看我,一概回绝,要送茄子辣椒,可以,送到楼下某处,我来拿。以前还喜欢晨起散个步,晚饭遛回弯,也不了;发小故旧无人知我回来,也就不来鄙处扯淡。古之淑女、古之烈女,锁在深闺,都要绣个手帕,或吟个闺愁,方可打发日子。闺男我,啥子都不做,亦怡然日升月落,无数次反复。淑女烈女,我是没资格评,闺男伪娘,若有评选指标,我足可申请。
百山丛中山见山,一楼内外我见我。所有社交全杜绝,顶多开微信,到群里去偶放厥词。
诸多人都避了,老娘硬是避不开。老娘下面喊:平宝,清早抓了把四季豆,下来拿。我在楼上大声应:好咧好咧,过下就来。没过一下,老娘过来了,持一把滴露的四季豆,见我拉起窗帘眯着:崽,打开门窗咯。
煮饭不是难堪日,洗碗方为大问题,在堂客(湖南人对妻子的一种称呼)的训导下,在同学的嘲笑下,鄙人思想进步很大,树立了一些劳动观念,常常做些家务,买米煮饭,买蔬炒菜,打扫不了天下,偶尔也打扫一屋,只是两样不干,一者洗衣,二者洗碗。避阳岁月,这事无解。洗衣好解,丢洗衣机便是;洗碗难解,婆娘电话说,最易解,吃一次洗一次,自己吃饭,自己洗碗,自己的事情自己干,才是好汉。一次一次洗,麻烦死了,不剩一只碗了,再洗吧。
老娘说中午给我送饭来。我大喊大叫,莫送莫送,我蒸了饭,是真的蒸饭了,昨日晚餐多抓了两抓米,留今日中午用。以为老娘信了,日近午,老娘戳起根拐杖,笃笃笃上了楼来,打开房门大喊:饭来了,要多吃点饭叽。我说真有饭,老娘掀开电压锅:莫吃剩饭。老娘天天都吃剩饭,叫我莫吃剩饭。老娘怕我再吃,柜里寻碗,盛去电饭锅的剩饭喂鸡。往碗柜边一走,看到了成堆的脏碗,横七竖八,乱摆乱叠,我赶紧走去:我来我来,我的碗,我会洗些。老娘肩膀把我拱开:你晓得个鬼,从来不洗碗的。
去年,身体好好的,呆在城里万事烦,一回老家百事轻,放肆睡觉,太阳日高起,老娘笃笃笃,拄着棍子,给我送了一碗饭吃来,惭愧加小感,写了四句七言的打油诗发群里,写的是么子,也记不得了。许久没谁@我,晚饭时分,一个老大姐给我私信,将我臭骂一顿:日照三竿鸾凤颠,八旬老母送早餐,爬楼拍门震村里,小子巨婴若等闲。这可把我吓得要命。羞得两三天都不敢上群。
侄子女朋友来玩了,老娘叫我下去一起吃饭,不敢,一月修行,一餐饭破了,不敢。老娘下面喊:中午莫煮饭了,给你送来。我也大应:莫送,放到门口,我来拿。省煮一餐饭,此事真快哉。放心在沙发上睡,梦里梦冲,听到棍子扣楼板响,睁眼,老娘端一碗饭到了面前:趁热吃,碗底下是你喜欢的干鱼仔炒青辣椒。半推半就,没讲客气,独自吃了,目送老娘扶杖又扶栏,下了楼去。早吃早休息,去床上休息,世界将我遗弃,我不能遗弃世界,翻了些微信,群里乱窜。窜得头晕,昏昏欲睡,老娘又来了,这回送的是玉米煮排骨,非要送到面前来。
避阳个把月,什么都没有发现,就发现了一个现象,世界都可以避,就是老娘避不了,饭吃了,碗洗了,觉得无甚事,无须老娘来照拂,静坐阳台,猛然转身,老娘站在身后:没看到你下楼,怕你有么子。下楼吧,坐桂花树下,看包谷拔节,看黄蜂采蜜,看蚯蚓捉天(下雨前兆),老娘见着了吧。老娘中午又上来了:看你到底吃了多少饭。老娘上楼理由蛮多,小妹托人送来枇杷,冷不防老娘送来;翻箱倒柜,寻到饼干、藕粉,说都不说,送上楼来。
与世界都是全隔绝了,与老娘硬是隔绝不了。
□刘诚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