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复苏，和煦的风从村边田野上空一阵阵拂面而来，祖父出门进屋心旌摇荡得厉害。他终于耐不住了，对祖母说：“把南瓜种子浸泡了吧。”
　　这么多年来，祖父的这句话，不亚于一道圣旨，祖母完全照办。俩人在种植南瓜上是配合默契的。祖母从珍藏于木楼顶上的坛罐里倒出一瓢南瓜种子，先是放入50摄氏度左右的温水中不断搅动，待水温略微降低，搓净种皮上的黏液，用布袋包好，重投入水中静置浸种。
　　祖母这边忙着，祖父已走向野外，又去巡检不知多少回的那些墩土。早在年前，在寒风横扫枯枝败叶的时候，祖父已经为今年要种植的南瓜，团起了一个个坐苗墩。这是蓄存肥料哩。他丝毫不敢怠慢，因为南瓜既是乡下人的下饭菜，也是补充粮食的饭。马虎不得。
　　那些苗墩选在田边地角，甚至屋后一堆瓦砾地上。乡下人种南瓜，从来不拿整块地种，都是偷边借角地，团起突地而起的土墩，里面埋下特制的草粪肥。所谓草粪肥，是在移栽下晚稻秧苗后，使锄头浅挖下田坝上的野蒿草，经两场烈日晒干后，围堆烧成草灰，挑来家中粪坑底层肥厚的大粪埋入草灰中搅拌成草粪肥。每一南瓜土墩，被祖父奢侈地埋进两土箕草粪肥，他耙实表层土，只待一场雨下来，将墩土和草粪肥沤成一体。
　　整个冬天，不知祖父看过那些墩土多少次。像呵护埋进地窖里的红薯种一样，稍有鸡扒狗挖，他就及时将墩土围拢，生怕蓄下的草粪肥露了天。
　　祖父爱吃南瓜，也可以这样说，所有的农家瓜蔬里，只有南瓜煨贴了他的肠胃，香了他的口感。
　　祖父又别无选择。那集体时分进家的口粮哪经得起举家几口人的一日三餐。往往新粮还未上市，粮仓已断谷。为了均衡粮食，保证全家人一年四季不挨饿，睿智的农家人的做法是，多种一些能当粮食的瓜果蔬菜。除了红薯可以当饭，再就是南瓜了，而且南瓜还是一道下饭菜。
　　待祖父回到家，那浸泡的南瓜种子个个饱胀露白，祖父满意地笑了，朝祖母投去赞赏的一瞥。祖母也欢喜地笑起，对自己掌控浸泡种子的时间很满意，因为这样露白的种子最能催芽儿。
　　下南瓜种子最简便了。祖父只需手持一把小尖刀，沿着由近至远的墩土一处处下种子。一墩土扎两个深两至三厘米的孔，每孔投入3粒，用细土将孔穴封严。在鸦雀呼唤归巢的时候，祖父也完成了今年25只墩土的下种。回家的路上，祖父脸上有了红晕，那是布满天西边的晚霞赐予人间勤劳人儿最幸福希冀的表情。
　　从接下来的春光至初夏，祖父反倒淡薄了这些种下去的南瓜。他隔几天才去照看一次。他的不上心也是有原因的，这时节他要忙的农活很多，再说，他早熟知了南瓜的生长脾性。南瓜生长不需要频繁松土除草，有年前蓄存下的草粪肥，以后基本上不需要大施肥水了，这也是祖父种南瓜的经验——打足基肥，省工又促苗秧长得快。
　　初夏一到，那些墩土已然爬满簇簇长蔓大叶，那一朵朵粉灿灿小喇叭的花次第开放，引来无数的蜜蜂在里面打滚。祖父也算准了时间，专门抽出两天细细搜查，将那些公花摘了，倒扣在母花上授粉。在我们村，只有我祖父会这样给南瓜再来一次人工授粉。
　　盛夏到来，一只只或溜长或浑圆的小南瓜温顺地卧于藤蔓间。这时候的南瓜最适合做菜了，摘下一只切片清炒是乡下人最常吃的。家中有煮饭耐心的女人还会佐以韭菜、葱段、蒜片、辣椒，一大蓝边碗盛的南瓜片可能就是那家那顿下饭的主菜。像这样简单又味美的嫩南瓜片也不是每家常能吃到，南瓜种得少的人家觉得这样吃嫩奢侈了，他们要让南瓜多长些时段，长大蓄成自然蒂落的老南瓜，储存起来，做南瓜饭。
　　常听父亲跟我说起，他和伯父、姑母们小时候最喜欢吃祖母做的这种炒嫩南瓜片，一大碗三下两下就被几个孩子“瓜分”了。所以祖父尽量每年多种几墩南瓜，好多些嫩南瓜做菜给孩子们吃。
　　立秋节气一过，祖父开始往家里搬一只只成熟的南瓜。那透着金子般色彩的老南瓜，竟堆满了半个房间。祖父每搬进一只就向祖母解释说，这是哪个墩土上结的，这是哪个墩土上的南瓜早熟，这是哪个墩土南瓜果梗粗壮……直至秋气浓重南瓜败蓬，不再生南瓜了，祖父对今年种下的25个墩土产量做了统计，平均每个墩土产南瓜7只，共计175只，除去已经嫩吃当菜的南瓜，还剩下128只，将是接下来几个月里的佐粮饭！
　　剖开一只老南瓜，光听那刀切发出的闷蓬声，就知“有粉”了。这样“有粉”的南瓜做饭最好吃。
　　乡下人做南瓜饭不另用柴料，而是将切了细小丁块的南瓜放锅底，上面置一铝制的甄皮隔开，再将早晨煮粥捞起的捞米铺于甄皮上，放少许水开始蒸煮。待捞米蒸成捞米饭，锅底的南瓜也熟了。
　　打起捞米饭，留待下餐吃。拿起甄皮，刮下黏于甄皮上的米饭，和锅底南瓜一起捣成糊糊状。祖母正要往糊糊上放盐和淋熟的菜籽油，祖父赶忙拿来一只大碗，盛了满满一碗，说自己不喜欢吃放了油盐的南瓜饭，让祖母将余下的糊糊饭多放些油，说孩子们喜欢吃。
　　那满满的一碗南瓜糊糊，祖父吃得香啊，他鼓起腮帮，大口大口地吞咽，他说不放油盐的南瓜饭，才是最本质的南瓜味。
　　多年后，听祖母告诉我，祖父哪是不喜欢吃放了油盐的南瓜饭，他是舍不得和孩子们抢油盐。那时，油盐都金贵。
　　如今，生活富裕了，无论城乡的人们，吃南瓜菜，不再单纯的清炒，还可以做成鸡丁炒南瓜、羊肉炖南瓜。为了追求健康和养生，还可做南瓜闷牛蹄饭和南瓜百合红枣粥。
　　只是，我那早已长眠于地下的祖父，从未享受过这些。他大半辈子的追求，不过一碗孩子们喜欢吃的清炒嫩南瓜片，和可以果腹的糊糊饭。

□杨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