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山西吕梁人,一直觉得自己家乡的土话很土,以至于很多时候在人前羞于讲老家话,深怕别人笑话。有一次在车上接老家的电话,同行者皆说你们老家话像外语,一句也听不懂。
谈笑之余,引发了许多关于土话的思考。其实土话并不见得土,之所以难懂,不仅是因为土话中保留了很多类似入声等古音,而且还有大量的古语。
尤其是我的故乡这一带,处于黄土高原沟壑纵横的深山峻岭之中。千百年来由于交通不便、相对封闭,至少直到上世纪80年代以前,有很多人一生都没有走出过大山。人们过的仍然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耕地用的是黄牛,照明用的是煤油灯,其生活样貌大概与两千多年前的秦汉时代也并没有大的差异。就像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描述的一样,“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田间地头的农民大伯或老翁,看似没文化,但一开口讲的就可能是秦汉以来或是更古老时代的语言。只不过因为年代久远,他们的语言已不为今天的我们所知。
比如说,关于时间的表述,土话中的古语表达似乎更为生动而富有美感。
现代汉语中的“昨天”在我们当地的土话中叫“夜来”。一说夜来,大家自然想到夜来香,也自然会联想到唐代大诗人孟浩然在《春晓》一诗中的千古名句: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是的,就是这个夜来,相较于“昨天”,“夜来”的表达似乎更具有诗意。至于由来,不得而知,也许古人日落而息,夜晚来临,一天的劳作与生活便告终止,第二天一早醒来,回想前一天发生的事,自然皆以“夜来”为界吧。
“夜来”的确很美,那前天、明天、后天呢?在吕梁土话中,前天叫“前”,明天叫“明”,后天为“后”。有一些地方,尤其在县城一带,又演化出儿化音,所以在这些地方也叫“前儿”“明儿”和“后儿”,同指一物,并无二致。
比较有意思的是,在今天普通话语境里,前天、明天、后天的“天”字,在土话里却被巧妙地回避掉了。
究其由来,时间太过久远,已不得而知,也许只能合理猜想,这样的表达可能与某种禁忌相关。
有可能远古时代“天”是一个可望而不可触及、具有超越人类认知范畴的神秘力量的崇高存在,所以在日常的会话中尽可能的回避。另有一种可能,古代只有君权神授的皇帝才能被称为“天子”,神圣的权利来自于“天”,只有皇帝才有权借靠“天”的旨意发号施令,言必先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而普通老百姓只有仰望和遵从的份儿,在日常生活中“天”这个字应该是被严格限制或是忌讳言及的。实际上,在土话中直接说“天”的词汇很少,除了在极端无奈与无力时对“老天爷”的呼喊,形容天气状况的“伏天”“天阴了”等情形外,几乎找不到“天”字的应用场景。可见这一禁忌应该是确实存在过的,集体在无意识中传承至今。
更有意思的是,“大后天”和“大前天”在吕梁土话中被称为“外后儿”和“显前儿”。
“外后儿”顾名思义即“后天”外面的一天,而“显”也有露在外面容易看出来之意,也有外的意思,所以“显前儿”即“前天”外面的一天。这里土话中所体现出的以“外”的概念来处理“后天”再后面一天、“前天”再前面一天的语言逻辑关系与普通话中“大”相比,应该更加贴近事物本身,也更加形象。相较于“外”的表达,普通话中的“大”则显得有些奇怪,有些不知所指。
关于时间的表达,吕梁土话对“白天”和“黑夜”的表达也值得一说。白天被称为“白映”,晚上被称为“黑间”,这个语言的由来,可能更加久远。
“白映”可以理解为白色的光在宇宙中的投映。苍穹就像一块巨大无比的荧幕,白色的光投映于其上,宇宙万物皆笼罩在白色的光芒之下,一切清晰可见。随着夜幕降临,白色的光渐渐隐去,整个宇宙被黑色吞没,一切变得模糊而神秘,这段模糊而神秘的时间或空间,即被称为“黑间”。悠长的岁月里,祖祖辈辈生活在黄土地上的人们,在“白映”里播种希望,在“黑间”里休养生息,在无数个“白映”和“黑间”的交替中赓续延绵、繁衍壮大,创造了灿烂的文明。
再如,“黎明”在我们吕梁土话中叫“临明”,“黄昏”叫“天擦黑时”。相信这些语言都是古语的留存。这大概来源于生活在古代农业社会中的人们对时间的感觉和由此产生的对其更加生动形象的表达。
相较于“黎明”,“临明”的表达更加生动。待明未明的时间,似乎有一个临界点的存在,那个分界点就在太阳腾空而起的一瞬间。而在这之前太阳隐于山后即将升起但尚未蓬勃而出的时间段,就叫“临明”时分,似乎能让人感觉到时间流动的动态感和等待天亮后上地劳动、耕耘收获的期待感。
同样的,“黄昏”像是一个静态的描述,而“天擦黑时”更具有动感。仿佛在天变黑之时,并不是一个缓缓的过程,而是一个一瞬而过的变化过程。就像宇宙间有一束光擦着天边而过,闪过之前的天空还透着亮光,而在闪过之后突然就变得暗下来了。这里似乎也有一个分界线,这个分界就是太阳的落山。
太阳落了,天也就暗了。过了“天擦黑时”,人们就开始准备向一整天的辛苦劳作告别。农村没有大鱼大肉,只有粗茶淡饭,一家人围在一起,或邻里邻家端着饭碗聚于树下,边吃边聊,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一天的辛劳似乎在这简单的仪式中化为乌有。等吃完饭,天已经黑了,大家各自散去,携老扶幼各回各家,吹灯睡觉,为日复一日的辛勤耕耘蓄养能量。
薛文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