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建在山顶的民宿,我住的房间是民宿最顶端的一间房,也是最大的一间。有阔气的挑高、气派的落地窗,最主要的是窗外风景绝佳。
汽车盘旋而上,气温随之明显下降。起初太阳栖在远山的肩头,等我办理好入住,推窗望去,它已沉在两山连绵的凹陷处。余晖摆阔似的涂得满天橙,几团淡薄的乌云悠然滑过,像演员谢幕时的表演。晚霞洒进山里,被浓郁的绿稀释,像给起伏的连山披上薄透的纱衣,朦胧得犹如仙境。天与山模糊成一片,雾气似乎是有重量的,从橙黄到黛色,被沉淀出好几个层次。
远山如此多娇,近景也不遑多让。窗前左侧植着成片绿竹,蓊郁苍翠,千枝万叶,风骨照人。竹子下面生长着沿阶草,韭菜般细长的叶子自然垂落,一团挨着一团,像是一眼眼正喷涌着的绿色喷泉。右侧植着几株芭蕉,硕大的芭蕉叶弯着谦卑的腰身,用最后一缕余晖把自己染得油亮。其中一株结了一簇小小的芭蕉,顶端竟仍开着一朵大黄花,像极了尖瓣莲花。芭蕉右侧墙上爬满了凌霄花,它的枝条茂密繁盛,小叶子密密匝匝的缀在一起,仔细瞧,叶边像锁了边似的,有好看的锯齿形状。一朵朵凌霄花,吹着橘黄色的小喇叭,和着向晚的山风浅吟低唱。
太阳前脚刚走,山后脚就黑透了,只有散落的几家民宿里的光零星地闪烁着。我简单洗漱后,早早入睡了。浅眠的人在时间上是富裕的。毫无意外,凌晨两点多,我醒了。整座山沉在厚实辽阔的静里,周遭没一丁点声音。起身推开窗,天好像阴着,一片漆黑,连山的剪影都看不到。
我太久没有亲近过这样的黑夜了,黑的均匀,黑的坦诚,黑的深沉。目光被生生截住,送不出半寸远,白日里的一切都化在这黑里了,包括眼睛。我索性闭上眼,用鼻子和耳朵重新认识世界。
栀子花浓到起腻的香味最具辨识度,只需搭一搭鼻子就分辨得出来。风敲叶片,沙沙成韵,一阕又一阕,抑扬顿挫,像是诵不完的情诗。深吸一口气,俘获一缕凉意,捉住一丝清香,是竹叶香!于是脑海中勾勒出一幅竹林剪影,朦朦胧胧的,还有湿润的毛边。
应是遇到了什么阻力,风颤悠悠的,左扭右动,始终绕不过去。空气湿哒哒的,零碎的几点水滴砸在叶子上,像是坐上了滑滑梯,扭着身子滑落。仔细听,还能听到细微的回弹,像是古筝摇指的尾音般幽远杳渺,一定是芭蕉!
“啵啵……咕噜,咕噜”应是小鱼在吐泡泡,这让我想起松尾芭蕉的著名俳句《古池》:古池塘,青蛙跳入水声响。这多么富有禅意啊!微风又起,淡淡荷香夹杂着水腥气扑面而来,我用想象辨认出那方池塘。
就这样,借着耳朵、眼睛以及白日里残存的印象,再加上敏锐而丰富的想象,我把窗外的景物重新勾勒了一遍。与其说是我辨认出它们,不如说是它们在黑夜里释放了自己独一无二的气质,而它们这份唯一等到了我这个过客。
我突然很感动,在绝对的黑里,栀子花同竹子一样高贵,沿阶草与凌霄花同样不俗,芭蕉和荷花平分秋色。它们都具有独一无二的存在价值,它们就是它们!
窗外黑得浓郁但一点都不黏滞,万物被滤过般飘散着真实的气息,潮潮的,爽爽的,我的心底也起了毛毛的潮润,进而这份潮润化在了这黑里。
我知道,这是我对这黑的敬意。
□陈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