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两岁多就记事了,记住的第一件事,就是我妈带我去的油坊。那时我家住在离油坊二里外的山村。出门上个坡,再下坡到半中央,就到油坊了。
我妈提着一袋炒熟的黄豆,领着我走进油坊,顿时香味把我围个密不透风。说不清楚是啥香味,只觉得扑面而来的香味,涌上眉眼,往瞳孔里挤,一堆堆往鼻孔里钻,还撬开我的小嘴,硬往里冲,我一口口往肚里吞,陶醉在香味里找不到北。
“玲儿,姥爷这里有块糖,过来。”奎姥爷叫我。奎姥爷满身香味,一股股扑向我。我瞟我妈一眼,我妈也在那儿笑呢。我从奎姥爷粗糙的手里接过糖。花纸包的糖,我清楚地记得纸上印着一个小姑娘,辫子高高甩起,笑得很灿烂。
我美滋滋地吃着糖。油坊不大,左边黑不溜秋的榨油机,右边喇叭口型的磨面机,中间过道摆着一张同样黑不溜秋的小桌,桌边两条长凳。我坐在面向门口的长凳上,两扇木门一高一低,门两边的玻璃窗趴着厚厚的油腻。
奎姥爷合上电闸,“轰隆隆”的响声把小油坊震得“活蹦乱跳”。他接过我妈手里的布袋,把布袋里的黄豆倒进喇叭口里,黄豆在圆筒里滚动吱哇乱叫,叫了一会安静了,面流进下面的帆布口袋里。我和我妈睁大眼睛看,我妈乌黑的眼睛闪着热呼呼的光,脸上的红润一圈圈漾开去。我小心脏像装了个小棒槌,“咚咚”响,黄豆面香一缕缕清晰地飘来。奎姥爷关上电闸,拍打拍打磨面机前面的帆布口袋,解开。我妈早已撑开布口袋,小心翼翼地等待着。帆布口袋里的面徐徐流进布口袋里,黄豆面香就势弥漫,像一条小河流淌在我幼小的生命里。
奎姥爷脸上的皱纹好像浅了,花白胡子被香味沾染着,精气神十足。
我妈没有走的意思,把布袋墩在桌子上,在长凳上坐下。奎姥爷坐在另一长凳上。我妈说这日子越过越好。奎姥爷说谁说不是呢,村里让我看着这磨坊,还给我分粮食,日子甜呢。奎姥爷老眼闪闪发亮,像星星。我妈说那得好好活着,活个百岁。奎姥爷越发神彩奕奕。我妈望一眼窗外,日头升高了,赶紧说得回家了。临走时,我妈拿起桌子上的大碗,舀一大碗黄豆面给奎姥爷。我妈说不想做饭了,滚水泡着喝。奎姥爷眼睛一下子潮湿了,声音发颤,上回给白面,这次又给黄豆面,我这心里暖啊!奎姥爷把我妈脸说红了,这有啥。正说着,来了两位婶婶。一位婶婶扎着红格头巾,一位婶婶扎着绿格头巾。她们一个来榨油,一个来磨面。两位婶婶拉着我妈又坐回长凳上。
奎姥爷先合上榨油机电闸,把“红格头巾婶婶”的胡麻倒进榨油机里,“哗啦啦”的搅拌声响起。胡麻呈褐色,比芝麻粒大,那浓稠的香味顷刻充满小油坊角落。奎姥爷忙不迭地合上磨面机电闸,磨面机声音跟榨油机声音比起来,就像猫叫,柔绵滑溜。奎姥爷眼睛眯成缝,来回穿梭,脚步格外灵活。
我妈和婶婶们说啥呢,笑得捂着嘴,眼角泪花直甩,白光闪过,小花绽放。
直到奎姥爷把油和面放在桌子上,两位婶一拍大腿,你看看,光顾说了,忘了时候,快回家做饭。两位婶婶边说边给奎姥爷留下些面和油。奎姥爷不知说啥好,光动嘴,说不出话,泪在眼眶里打转。婶婶们没事似的往外走,我和我妈跟在后面。
油坊被日头照得发软,阳光硬是从油腻腻的玻璃中挤出一条缝射进屋里,躺在地上不起来。香味横冲直撞,不管不顾。我又被香味围住了,望哪个方向都找不到门缝,香味像小河在我幼小的生命里流淌。
隔段时间,我妈就会带我去油坊。我在上坡、下坡中慢慢长大。油坊时光给我的童年抹上美好的印迹。
□靳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