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版:子夜

土灶余烬

  都知道柴火饭香,何以至此?认真想了想,无它,区别在于柴火灶有余烬。
  轰轰烈烈的灶膛内,金红绸缎般的火焰激情燃烧过后,断了柴,熄了火,锅盖略留出一道缝,以防锅内“咕嘟”着的米汤溢出,其余皆不管,任厨房内热气蒸腾似人间仙境,满室的饭香快意地萦绕,淡蓝的炊烟像一支大笔,在渐次朦胧的黄昏里洒脱地书写着抽象的符号。你且走出灶间,从容地做你的事去,喂鸡、扫地、拎水、浇花,或者与对门邻居闲聊几句,晚饭的事就放心交给灶膛里的余烬好了。
  斯时,釜底抽薪后,未充分燃烧的柴火也就是余烬,还在发热、冒火,如黑夜里的一截香烟头。那么多的“烟头”啊,像有生命有情感一样,虽不似熊熊燃烧时“噼啪”作响,却是默默地、轻轻地、缓缓地,在抚慰,在引导,软语温存,尽力让烹煮的粮食蔬菜释放出全部的鲜、香、甘、美,以及汲取阳光、雨雾、星月、风露所滋生的所有营养与滋味因子。
  渐渐地,那些红红的“烟头”相继灭了,余烬成了灰,也还有温度,摸上去不烫手,刚刚好。这时开锅,氤氲蒸汽中,一股粮食的清香、菜蔬的鲜美,裹挟着好闻的柴火气息,热乎乎扑面而来。撒点盐,勺子略略搅动,盛上一碗,粒粒粳米已绽开白花,一片片小菜则如呵护花朵的鲜嫩翠叶——是姐姐从田野里挖来的荠菜啊,别提有多美。这样的一锅粥,黏稠、甘美,微微咸香,咸得恰到好处,香得周正怡人。亏得是用柴火灶上的余烬慢慢熬出来的,在冷雨潇潇的日子,捧上热气腾腾的一大碗,缩颈而啜,直喝得鼻尖冒汗,止不住又添一碗,喝得肚皮溜圆肠胃俱暖,才边揩嘴巴边幸福地叹息——那是我少年时最爱喝的荠菜粥啊!
  寒冬时候,冰天雪地。晚饭后,我还喜赖在灶间烧火,烧得全身暖洋洋。一锅水烧开了,灌进了暖瓶。我还磨蹭着不想走开,看看灶膛里,恰乎是“烟烬竹炉朝兀兀,窗明风雪夜娟娟”,我会悄悄地往那红得可爱的余烬里埋进两只红薯,然后出门找伙伴们捉迷藏,或跟了母亲去串门,听一段儿女情长的故事。直到踏着月色顶着纷扬的雪花回家,才蓦然记起锅膛里埋的红薯,赶紧带着余温抢出来,拍拍打打地剥了皮,已大半被炭化,就剩桃核那么大的一坨,热乎乎的饴糖一般甜,香糯得让人流口水,馋得“连小舌头也要吞进去了”,那才是世间最美的零食。
  余烬无声,却能善解人意,不必你督促,自是一门心思地按主人的意思,用体温去暖化,用好言去软化,用情怀去感化,直至食材酥烂熟透,滋味醇厚得恰到好处。记得父亲曾用灶火余烬炖过一只鸡,鸡块装在洗净的猪食罐里,加了葱、姜与盐、半罐水。炒菜、烧汤时便入了灶膛,烧的是棉花秆,火力壮,便由它去。晚自习归来,刚进院门就闻到了鸡肉香,灯光下取出来,汤白似乳,骨肉已拆开,夹一筷入口,抿一抿即化,沁香馥郁,直钻肺腑肝肠。再没吃过那样的炖鸡。
  柴火土灶是一个神奇的所在,久经焰火或余烬的熏与烧,产生的烟灰附于锅底或烟囱,刮下来就是“百草霜”,可止血解毒;而多年柴火熏烧后的灶心土则为“伏龙肝”,能温中止泻。二者皆为中草药、民间偏方。
  人与人相处,也应有心灵的余烬煨着才好,身在高位时,自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簇拥,一旦从高处落至平地,也不必冷眼相看、人走茶凉,以一腔余烬的暖红与温情去煨养对待才是。虽不至火热,也能够感知人间有情,岁月生香。

□朱秀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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