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里的银杏树刚披上“黄金甲”,老田又要“南飞”了。
老田和我们都是“地书团”成员。说是“团”,其实也就六个人:老李,老王,老赵,老田,还有我们夫妻俩。三个50后,三个50前;三个住别墅,三个小高层;三个爱说笑,三个假“哑巴”。年龄、财富、性格都有差别,却相处得有如萍水。院邻们说,这几位,和睦得像一家人。实际呢,团外有团,团内有派,老赵和老李,就时不时有些掰扯。不过也没红过脸,更没发展到“水火”,多数时候像学术讨论,又像联合国一般性辩论。
他俩都生在解放前,都喜谈国是,都希望有人拥趸自己。一般,老王会积极参与,我和老婆很少搭讪,老田也不,只管凝神写自己的字。老田的年龄介于他俩间,住的也是小别墅,但是不装大;话语也极寡,来了,点个头,散场,挥挥手;对此类清谈,向来不掺和,再热门话题,也不。
老田写一手好隶书,工整得像《曹全碑》。人也很排场,刀鞘眉,扁豆眼,偏背头,国字脸,不胖不瘦,一米七八的个头。衣服也穿得极整齐,总是西装革履,偶尔着休闲服,也要打领带。老李逗他:老田你天天像当新郎。老田置若罔闻。叫人就生出几分敬畏,不知他原来是何公干?不便问,也不想问,大家极少询问或介绍各人的背景,说起房,都说是孩子买的,只老田,啥也没说。
看来距离的确产生美,老赵老李也是只论而不争,还常常切磋“德”字的几种写法,或指导我和老婆,怎样写好横折钩。我俩半路出家,退休后才学的书法,所以很谦虚,年龄又小,话也少,颇得大家喜欢。不过说实话,还是跟老田处得更近些,他每次离开,都是把房子托付我们,帮他打理打理花草。
老田的别墅是独栋,三层。一层厨房餐厅起居室,二层仨卧,三层书房藏书室。进去后才发现,原来他是一个人!走遍所有房间,没看到一张他的夫妻照,或夫妻儿女全家合影。只有一张四寸外国女人黑白像,和一张同样大小的老派全家福,镶在两个棕色木框里,摆在卧室床头柜上。那枚外国女,很像玛丽莲·梦露;那张全家福,一位礼帽长袍男,一位梅花旗袍女,怀里抱个三四岁男童,边角落款:伦敦1948。不用问,那男孩一定是老田。
我俩很惊奇,这老田是终生未娶,还是有过不愿示人的家庭过往?这么绅士一个人,怎么会孤身?相片上那个外国女,是偶像,还是与他有关联?莫非是……虚位以待?他到底有什么特殊背景和经历?从居家布置到盥洗用品,看不出任何的端倪,唯一能透露些许历史痕迹的,是第三层满满的藏书和字画。他的藏书门类很多。有文学的,小说,诗歌,散文,戏剧;有历史的,中外古代史、近代史,还有考古学;有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物理,化学,生物,天文,哲学,美学、神学、逻辑学;还有大量外语书籍,分不清是英语法语还是徳语,我俩是外语盲。另有一个房间,柜子里全是字画,一卷一卷套着布套,下面粘着标签,有吴昌硕,唐伯虎,齐白石,徐悲鸿,于右任、张大千……以现代名家的为主。难道他是......画家?没有画室;学者?不见著述。那么是……收藏家?可他哪来的这么多钱?还有那帧照片,是在伦敦照的?还是伦敦照相馆?皆不得而知。我和老婆都是心境疏淡的人,不爱窥人隐私,再加上多年军工企业养成的操守,更是不想探究了。
去年春节前,是老田去了三亚俩月后的一天,两名警察找到我们,说一位叫田璞馨的先生去世了,留下份遗嘱,将这套别墅和其中财产,遗赠我们。我俩听了很吃惊,又很诧异,问,他没遗产继承人了吗?警察说不知道。再问,他为啥不捐给红十字会?回答还是不知道。我说,既然这样,那就交给国家吧,我们不无端受人钱财。住在自己78平米的房子里,我们很满足。
俩警察面面相觑,说,那你们写个声明吧。我俩边写边说:这老田,又给大家留下个谜。
□贺虎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