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是个大忙人——家里的农活一干完,他就进城投奔堂叔打工。我们山村离县城有好几十里路,父亲每次进城或从城里返村,都舍不得坐班车,父亲说那是别人的“宝马”,要钱哩。父亲不止一次在赶路前拍拍自己的双腿,戏称这就是他自己的“宝马”,地地道道的“11路”车。为了赶路,父亲从来都是半夜就起身出门了。
我刚上小学那年,从城里回家过年的父亲显得心事重重,父亲想拥有属于自己的“宝马”,那样去城里打工也方便,还能节省时间。母亲知道父亲有这样的想法之后,着实吓了一大跳。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除了种地就打点零工,收入只能解决吃饭问题,连温饱都谈不上,想在80年代有辆车谈何容易?那是几辈子人做梦都不敢想的。父亲讪笑着道:“我说的‘宝马’不是汽车,那玩意儿铁驴似的,驾不好就出大事儿,咱也没那实力。城里正流行骑自行车,也不用喂它吃喝,啥时候想走,骑上一蹬轮子就能跑,狗都撵不到……”一打听价格,一百五!母亲脸上绽开了笑意,就当一年的打工钱不要了,换这样一个“宝马”,也是咱村第一家拥有这种“宝马”的,也让大伙开开眼。
于是那年腊月底,父亲“开着”自己的“11路宝马”又进了趟城,然后骑着自行车回村了。父亲一进村,立马引来一群人的围观。崭新的自行车,锃亮的车身,清脆的车铃,在冬日的暖阳下闪闪发光,看得人心痒痒。好事者把父亲买自行车的事到处宣扬,走了一拨看稀奇的人又来了另一拨,一时间,我家比镇上赶集还热闹。众人的赞叹声和羡慕声不绝于耳,直夸父亲不但能干还有眼光,不愧是城里呆过的人,见过世面还新潮。父亲被夸得心花怒放,我们全家也非常高兴,热心地接待每一个来观看父亲“宝马”的人。那一年春节,我们家鞭炮放得最多,也最响,我们过了一个无比快乐幸福的年。
我上中学时,水稻和玉米、还有麦子的产量一年比一年高,收成一年比一年好。国家还免了农业税!善于持家的母亲把家里料理得整整齐齐,我们再也不用担心粮食不够吃,余粮喂养家禽牲畜,餐桌上有肉有蛋,卖了还能补贴家用。父亲骑着他的“宝马”在城里的工地上也开始包揽一些小活儿。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好,父亲的“宝马”却锈迹斑斑越来越旧。那一年,父亲有次从城里返村,骑回的竟然不是他心爱的自行车了。父亲骑着一团铁疙瘩,也不用脚蹬,一轰油门从村口“呼”一声响,屁股冒着烟就到家门口了,村里第一辆摩托车被父亲骑回来了。村里腿快的人早过来看热闹,统统围着这个铁物不明所以。村里号称最见过世面的邻家二爷爷摸了摸那铁物,又踢了它两脚,最后目光落到那铁物后置的一根烟筒上,对着巴巴望着他的众人说:“这家伙是个公的……”
“扑哧”一声,刚进屋灌了一气茶水的父亲立马笑喷了。我心想,那铁物的外形像极了一个大蚂蚱,分明就是一只铁蚂蚱嘛,这是父亲的新式“宝马”。
又过了几年顺当日子,就在我们都以为父亲会迎来自己的宝马车之时,母亲查出了乳腺癌,家里所有的钱都用来治病了,做手术、化疗,西药、中药……只一两年的时间,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几乎又回到了“解放前”。父亲比之前更努力挣钱,年岁渐老“宝马”越来越陈旧,父亲的摩托车在修车铺经过了好几次的大修。
在我们全家人的努力下,母亲的病恢复得很好。父亲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只是他的头上不知从何时起染上了白霜,脸上沟壑纵横,这是岁月和风霜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父亲在城里干活的口碑一直很好,他已经不能再下苦力,揽活也放弃了,说是精力不济,地也不种了。老板让他在工地当个小管理。每天依然骑着他的“大蚂蚱”上下班,风里来雨里去的。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道路比之前要好很多,条条水泥大道通向家家户户。
我决定用我积攒的钱给父亲买“宝马”,免去父亲上下班风里来雨里去的苦楚。当我把一辆崭新的新能源代步车开回家送给父亲时,父亲脸上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父亲一遍遍抚摸着那辆崭新的电动代步车,舒服地靠在驾驶座上,他说这车比村里任何一辆豪华的宝马都珍贵。
□程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