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4版:文苑

我的母亲

丁鹤军

  十五年戎马倥偬,忽然而过。久客异地他乡,凄风冷雨之夜,灯残梦醒之时,总是溢起望断秋水的落寞和惆怅。生我养我的水乡小村,留藏着我的童稚天真;青春年少的祖屋,还有在水乡小村的祖屋里孑然一身生活的母亲,让我魂牵梦欲还。

(一)

  母亲的童年是苦涩的,几经磨难。外公一家已经在南京扎根落户,因家庭烦琐杂务纠纷,负气离开南京又回到了高邮。外公在外工作,外婆在乡村领着姨娘和母亲举目无亲、相依为命,开了间小杂货店糊口度日,日子倒也衣食无忧、平稳安逸。母亲天生就是城里人的坯子,小时候活泼可爱,喜唱爱跳,文艺天赋极好。可母亲却没有像城里的孩子一样沐浴着阳光雨露长大。年长六岁的姨娘住校读书后,外婆和我母亲更是孤苦伶仃,年幼的母亲帮助外婆照理店铺,给姨娘送饭送菜,小小年龄就懂得为家人分忧解难。一次外婆出门进货,让八岁的母亲看守店铺,年幼的母亲贪玩,径自关了店门出去玩耍。回来开门时,发现隔墙的邻居顺墙而入,正从店铺的钱柜里拿钱,母亲大喊“抓小偷”,邻居本来就是游手好闲蹲过监狱的劳改犯,见母亲只是一个孩子,便起了歹意,用手死死卡住母亲的脖子。在这惊心一刻,有人来店铺买货,年幼的母亲才幸免于难。
  三年困难时期,粮食奇缺,饥饿威胁恐吓着每一个人的生命。外婆在自留地里种的慈姑长势旺盛,是全家苦度荒年赖以生存的食物。为了本能的生存基本条件,有人甚至不惜脸面去田间偷盗。外婆只好带着母亲巡逻在慈姑地头防偷防盗。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秋风萧瑟,树影婆娑。慈姑地里有黑影晃动,外婆喊问了一声“谁?”本是同村而居,朝夕与共,生息相通,但因偷盗被捉毕竟丢人现眼,是出丑的事情,慈姑地里的黑影为维护自己的尊严和脸面,索性裹着三角头巾装神弄鬼,忽站忽起嗷嗷叫唤,母亲吓得魂飞魄散。外婆紧揽母亲入怀,顺手抓起土块厉声大吼:“究竟是人是鬼,你出来,出来。”弄清楚是人后,受到惊吓的母亲仍在外婆怀里颤抖不已,惊魂不定。
  母亲九岁生日,有了一生中的第一双皮鞋。晨起,外婆叫母亲去看慈姑,母亲高高兴兴地去了慈姑地,霜寒露重,母亲在途中的小独木桥上,一不小心滑入河中。天寒地冻,母亲穿着笨重的棉衣在水中顽强挣扎,终于捞到了一根木桩。没有人来,母亲不被淹死也得冻死,母亲气息喘喘,大声呼救。事发之地与村子有一段距离,而那天有人也外出,听到了母亲的呼救声。运气好,母亲与死神擦肩而过,又一次躲过了劫难。
  母亲读初中的时候,正是“文化大革命”时期,学校停课罢课。母亲也是毛主席的红小将,战天斗地壮志气凌云,戴着红袖章,拿着红宝书去上海等地串联。没有搭乘上车,从学校步行到江都,双脚血泡豪情不减。而外公是读过几年私塾的人,封建古板,又因受到过一些牵连,所以对母亲的所所作所为不仅不理解,而且还反感。母亲初中还未毕业,外公就让母亲辍学回家了。母亲的童年虽屡遭不幸,但还有家人的呵护与爱抚,人生旅途漫漫,母亲日后的岁月经历了更多的苦难和坎坷。

(二)

  母亲的青春年华命途多舛,饱尝风霜。在“越穷越光荣”的年代,母亲花蕾初放,高挑白皙、容正貌端、楚楚动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亲在那特殊的年代,和家里穷得无立锥之地的父亲订了亲事之后,安排母亲去了远在上海的表姑那学习裁缝。半年光阴,家人怕母亲在繁华都市花了眼睛变了心,几次三番写信催回。“小荷才露尖尖角”,十八岁的母亲早早地为人妻人母了。母亲和父亲家无财产,生活清贫,却相濡以沫,举案齐眉,恩爱一生。
  农村那时实行大集体制度。婚后的母亲在生产队里开始披星戴月拼命劳动苦挣工分,艰难地创家立业了。我家在村里是单门独姓,父亲忠厚老实,胆小怕事。母亲毕竟年轻,是在外婆的呵护中娇生惯养长大的,又从来没有参加过农事劳作,要和别人一样肩挑手锄、超负荷地劳动,其难度不言而喻。为此,常被一些悍女恶妇加以欺凌,备受白眼和冷眼。母亲性格倔强坚强,从不低头说几句好话,也为此吃了不少苦头,受了不少难处。母亲身怀着我,挺着大肚子仍起早摸黑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体力上的拼耗和透支,他人的挖苦与打击,母亲尚能忍受和坚持。但和奶奶紧张的婆媳关系,让自尊心很强的母亲难以适从。奶奶出身名门大户,饱读诗书,有僵化的思维和古板的规矩,而母亲是红旗下成长的新一代,和奶奶封建的观念不可避免地要发生矛盾和冲突。奶奶索性凡事不问,母亲既要下地干活,又要照料孩子操劳家务,屋里屋外忙得团团转。但母亲对奶奶还是尽孝道,家里改善伙食,好吃的饭菜都让着奶奶,买回布料自己舍不得穿,也要给奶奶做一身衣服。那段岁月,母亲所受到的委屈以及生活的煎熬,叹息和泪水总是伴随着她。母亲常说,要是没有两个孩子,她早就不想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因此,在尝尽人间冷暖、饱受世态炎凉的日子里,我和妹妹是母亲的明天和希望。农闲冬季,村里成立的毛泽东文艺思想宣传队开始排演文艺节目。母亲是宣传队的“台柱子”,虽然没有专业学习,但天赋极好,唱腔圆润,演出投入,常博得满堂叫好喝彩。正是母亲心地向善,做人勤奋,做事认真,有一技之长,在当时的农村,有个初中学历也算是不错。学校缺少师源,母亲填补了空缺,成了一名乡村代课教师。在泥土地里艰辛地默默耕作的母亲,在三尺讲台上,用洁白的粉笔重新开始书写自己的人生。母亲知道自己底子薄、基础差,从不甘居人后的母亲怕贻误学生,一直不停地为自己“加油”“充电”,不断开阔自己的视野,丰富自己的知识储备量。我上军校放暑假回家,母亲在高邮教育局参加函授学习,一个假期匆匆而逝,我们母子几乎没有机会在一起。母亲拿到中师职称后,仍不满足,学习依旧。为了教好孩子,母亲迎来了一次次红日东升,又一次次送走明月西沉,年年都被评为先进工作者。母亲执教一生,桃李满园,谈到有出息的学生,母亲总是满脸欣慰。母亲操持家务井井有条。小村还沉醉在一片迷蒙的水雾中,母亲开门的第一件事即是去河里挑水,开始收拾家务。虽是农家,却一尘不染,整洁干净。母亲手巧,裁剪的服装,打织的毛衣很好看、很时髦。小时候,我和妹妹穿着母亲缝制的衣衫,小伙伴们又嫉妒又羡慕。母亲的裁缝手艺好,人又古道热肠,到了晚上,辛苦一天的母亲依旧忙碌,坐在缝纫机前给四乡八邻和家人亲戚赶制服装。一灯如豆,我和妹妹躺在床上,看朦胧的灯光里母亲低头劳作的背影,听缝纫机流畅的“咔嗒咔嗒”的声音,一种拥有依靠的温暖一层层地包裹住我们幼小的心。

(三)

  沐浴在母亲的慈爱中,我浑然不知人间的苦与愁。我年幼体弱,常是疾病缠身。我的病疼在身上,却痛在母亲的心里。母亲彻夜难眠。伴随着我、看护着我,不停地唱个儿歌、讲个故事。见我难受时就紧抱入怀,轻轻摇动哄我入睡,眼泪簌簌而下,滴落在我的脸上,滑滑的,凉凉的。
  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渴盼她的孩子有知识、有文化,将来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而我年少不更事,贪图玩耍,经常逃学,学习成绩一般。母亲费尽心机让我又是复读,又是转学到教育质量较好的学校读书。然而,我终
  究与读书无缘,带着母亲的无奈与叹息、遗憾和失望,我离开了学校的大门。
  母亲怒我不争。本来家里的责任田没有人耕种,母亲说:上学不行,种田也好。母亲深知农民生活的辛劳,数月后,母亲看着黑脏瘦小的我,不忍心看自己的儿子也在泥土地里寻衣刨食了。四处奔波为我寻求生计,托了同学安排我到邻镇横泾的一家农具厂,当了一名车床徒工。上班几个月,厂里集资,要求职工交押金,母亲毫不犹豫地将押金款给了我。两名同学迫于高考的压力,到横泾找我聊天侃大山,我热情地邀请他们去饭馆小撮一顿。身上的零花钱不够,就挪用了押金款里的十元钱。刚迈出校门走进社会,单纯得像一页白纸,没有防人之心,也不懂得自我保护。我把剩余的钱装入衣兜,想着等发了工资凑齐数目,再交全押金款。数日后,工资下发了,而我的押金款不知何时不翼而飞。那笔钱,在80年代对于农村长大的十七岁的孩子,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我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我不想待在厂里听工友的讽刺和嘲笑,不敢回家面对母亲的眼睛和责问。我东躲西藏,四处流浪。母亲知道情况后焦虑不安,到处寻找打听我的下落。当见到我面的一瞬间,母亲已瘫软在地。天色已晚,母亲谢绝了亲友留宿的好意,执意领我回家。夜色茫茫,冷雨霏霏,乡村小道泥泞难行,我和母亲几次摔倒,浑身泥水,狼败不堪。那悲凉的一幕,我至今难忘,记忆犹新。我心里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让母亲过上美满安宁的幸福生活。
  学业未就,农工无成。前途一片迷茫,空虚、困惑、彷徨,脚下的路不知在何方?母亲说,部队是所大学校,去当兵吧。奶奶坚决反对,埋怨母亲心太狠,让独子去部队吃苦遭罪。90年代的第一个春天,三月的阳光柔和明媚,桃红柳绿,春意盎然,我在母亲的鼓励和支持下,把母亲的期待与叮嘱打进了背包,身许军旅,从此踏上了从军路。在部队,我时刻感受到母亲那定格向着远方的那双执着的眼睛,充满期望,充满鼓舞。我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努力开拓,奋发进取,昂扬向上,第一年就当上了班长,后来又入了党,立了三等功,顺利地考取了向往的武警指挥学校。

(四)

  韶华似水,人生如流。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也白了母亲长长的乌发。我在霓虹闪烁轻歌曼舞的省城娶妻生子,筑起了自己的小家。妹妹继承了母亲的事业,当上了老师,拥有了一个快乐幸福的小家。儿女事业有成,终没有辜负母亲几十年的等待与期盼。然而,人世间难得花好月又圆,岁月如此匆忙,孩子如此遥远,母亲期盼着儿孙能够回家过一个热热闹闹的团圆年,但我所肩负工作的特殊性,多次未能如愿。
  我五音不全、唱歌跑调。在基层工作当指导员的一次春节晚会上,战士们拉歌:“指导员,来一个,来一个,指导员。”万家灯火、鞭炮齐鸣、喜气融融的除夕夜晚,我仿佛看到了倚闾盼儿归的母亲。一家不圆万家圆,我满怀深情唱起了著名军旅歌唱家阎维文演唱的《母亲》,歌声唱出了对母亲长久的依恋和思念,永远的不安和负疚。中队官兵掌声如雷,热泪长流。正是有千千万万这样的军人家庭的付出,才有了万万千千个普通家庭的平安宁静。履职尽责不辱使命,也许是对母亲最好的报答。母亲虽然希望子女承欢膝下,但更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够展翅高飞,大展宏图,有所作为。成为有益于祖国、有益于人民的栋梁之材,才是对母亲最大的宽慰。
  我累了,恍恍惚惚中,是那难以忘怀的故乡的烟雨朦胧进入了我的梦,还是我在梦中又回到了那日思夜想的故乡?我睡了,在故乡,在祖屋,在母亲的身旁!
  (本文选自丁鹤军散文集《高城望断》)

(作者单位:省公路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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