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我基本都是自带洗浴用品去大众洗浴中心洗澡。尽管家里也装修了淋浴房,安装了浴霸和煤气热水器,什么时候都可以洗个热水澡,但泡澡堂子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是根植于内心深处的一种情结,我一直留恋过去那种百姓化的澡堂子。
早年,老家的澡堂子在村东头临街的铺面上,只有冬天才开业。为什么冬天才开业呢?大伙儿都穷,夏天男人们都是在清澈的小河里野浴,女人们在家接水冲洗。那时的澡堂子虽然简陋,但附近的几个自然村庄就我们村有澡堂子,从下午一点营业到晚上九点多,澡堂子里宾客如云,成为寒冷的冬季里,农村人享受生活和传播信息的温暖去处。
到天冷的时候,相隔十来八天的,父亲就要带我到澡堂子里去洗一次澡。掀开厚厚的棉门帘,进入澡堂子,里面热气腾腾、人声鼎沸。门的左边就是“卖筹子”的柜台,消费很便宜,一毛钱换取一根用木头做的长条形的“澡筹子”,相当于澡票。把“澡筹子”给了跑堂的,拿上一块循环使用的公用洗澡毛巾,也没有感到不卫生。大堂里围绕墙壁搁置着一排排木板铺,上面铺着草席子,用来堆放澡客的衣物,携带的衣物不需要看管,基本不会有失窃的事情发生。记忆中,一长溜儿的木板铺上总是有人在等位子。遇到熟人,把各自的衣物叠放在一起,就不用等了。衣服一脱,穿一双木制的“趿板”(老家方言,用木头做的,不分左右脚,上面订两根帆布带),推开厚重的浴池木门,呱嗒呱嗒地走向热气腾腾的水池子。
池子里的水每天一换,是从河里一担一担挑来的。池子里氤氲缭绕,蒸气弥漫,看人模模糊糊,说话嗡嗡回音绕梁。池子的房顶有块采光用的玻璃天窗,不停地凝聚水珠往下嘀嗒着。洗澡的池子用水泥抹成,三个池子大小不等、水温各异,分高温池、热水池和温水池。高温池很少有人问津,而父亲就喜欢泡在这高温的水池子里消乏解困,一池滚烫的热水给辛苦劳作的父亲带来了满足和惬意。他泡得肤色通红、大汗淋漓后,就躺在池沿上闭目养神。最宽敞的池子水温适宜,贪玩的孩童就在这水池里嬉戏打闹,水花飞溅。孩子们玩得过火了,招来大人一阵训斥后,稍微安静片刻,依旧乐此不疲地重复打水仗、扎猛子。
天色已晚,跑堂的到浴池里放置一盏马灯。昏暗的灯光晕染开来,想起母亲一定已熬好大米粥、煮了咸鸭蛋,在煤油灯下等我们吃晚饭,便赶紧匆忙出浴。跑堂的热情地抛来一块热乎乎的“囊子”(老家方言,拧干的热毛巾),或者象征性地帮澡客擦几下后背上的水。澡客用“囊子”揩水干身,穿好内衣,就在澡堂子的木板上小憩。洗澡堂子的一角,有个单身的老头挎着竹篮卖花生,炒熟的花生用报纸包成菱角样,卖一毛钱。父亲在高兴时也会买上一包,一边嗑,一边唠唠家常。我剥开一颗放到嘴里,香脆的味道齿颊生香,回味绵长。
走出洗澡堂子,抬头仰望天空,已是繁星满天,新月如钩。洗完澡后的脸蛋红扑扑的,在冷风吹拂下清爽宜人,心怡自得。
村里的洗澡堂子,只有男浴,没有女浴。老家民俗:有钱没钱,洗澡过年。到了腊月年根儿,洗澡堂子张贴告示,通知开三天女澡堂子,为女人们清洁身体单独开放。这时候的澡堂子格外忙乎,而在腊月三十的夜半时分,我常常被父亲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拽起来,睡眼惺忪地跟在父亲后面,匆匆赶向澡堂子,为的是洗去旧年的尘埃,洗个“头锅水”的清水澡,寄托新年新气象的美好祝福。岂知“更有早行人”,澡堂子门庭若市、络绎不绝,外面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都想在新春来临之际,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地过一个吉祥年。一池热水,一群乡亲,洗得清水浑浊,但依旧感到舒心、暖心。
2017年春节,我接父母到太原过个团圆年。按老家的风俗习惯,大年三十陪父亲去了小区附近的一家洗浴中心洗澡,虽不是富丽堂皇的高档洗浴中心,但设施和环境比老家的澡堂子的条件优越了很多,池子里的水放了蓝蓝的消毒液,可以放心地泡澡。我找搓澡工搓背,父亲拦住说:“不要花冤枉钱,我给你搓。”父亲的仁厚和宠爱润物无声,我鼻子酸酸的,又想起儿时父亲拉着我急急赶向澡堂子的情景。儿子大了,父亲老了,长大的儿子怎么就没有想到尽份孝心,亲自给老父亲洗个澡、搓个背,搓洗去老人一生的艰辛和疲惫。
离家久远了,但老家的洗澡堂子却热腾腾、雾蒙蒙地泡在温馨记忆里。那寒酸的乡村澡堂子,那一池温温热水,许我永久的温情与暖意!
(本文选自丁鹤军散文集《高城望断》)
(作者单位:省公路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