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喜欢种树。
老宅院子宽阔。院子正中,垒了一截半人高的花墙。花墙西边,爷爷齐刷刷种了几排杨树。风过处,树叶“哗啦啦”响,俨然一片小树林。花墙东边,爷爷种了各种各样的果树。
爷爷种树爱琢磨,自己做实验,搞嫁接。一棵苹果树,爷爷嫁接了不同品种。秋天结果的时候,同一棵树,有的树枝挂着黄澄澄的黄香蕉,有的树枝挂着红艳艳的红元帅。见了的人,无不称奇。
靠近东边的院墙,种了一棵花红果树。树冠繁盛,像一把巨大的伞。一半撑在墙里,一半伸到墙外。院墙外边,是一条长长的土路。每年秋天,不等果子成熟,村上那些调皮的孩子就三五成群地聚在院墙外的花红果树下。有的用铁丝钩,有的用石子砸。隔着高高的院墙,常能听见树枝断裂的“咔嚓”声,果子坠地的“扑通”声,捡拾果子的欢呼声和迅速跑远的脚步声。一棵枝繁叶茂的花红果树,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曾经点缀过许多人的童年。
我上小学时,春天播种的时候,学校要放春假。秋天收割的时候,学校要放秋假。一放假,我们兄妹几个就回了老家。
早上,奶奶做好饭要早早下地,我们兄妹赖在被窝里不起。爷爷就在院子里摘进来一串葡萄。刚刚从藤上摘下的葡萄,外面挂了薄薄的一层白霜。拿在手上凉丝丝,吃到嘴里甜滋滋。
爷爷喜欢种树,也许和他曾经看管果园有关。农村集体化时,爷爷负责看管村里的果园,果子成熟后,大人小孩儿没一个敢偷摘果子。村里人都说爷爷看管果园,六亲不认。
有一年放假回老家,几个小伙伴怂恿我去果园偷熟透了的山楂。我不敢去,他们就说逮住也没事,反正看果园的是你爷爷。
经不住山楂馋人的诱惑和伙伴苦苦央求,在他们的掩护下,我偷偷摸到果园墙外。刚扒上墙头儿,爷爷一眼就看见了我,大喊一声我的小名,声若洪钟。我一惊,立时吓得从墙头滚下来,摔得头破血流。
我念初一时,父母因为工作需要,调离县城,去公社上班,年幼的弟弟妹妹也跟着去了公社。我和二哥留在县城,继续上学。那时,已经70多岁的爷爷,离开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农村,离开他侍弄了一辈子的土地,来到县城,照顾我们兄妹。
那时我刚刚开始学英语,觉得又新奇又新鲜,常常回家显摆。唱歌一样,把26个英文字母念一遍。这时,爷爷就翻开新华字典,指着上面的汉语拼音问我,这个英语怎么念,那个英语怎么读。
晚上,昏黄的煤油灯下,爷爷常常给我和二哥讲他年轻时参加革命的故事。有一次爷爷化名做党的地下工作时,恰逢日军扫荡,爷爷烧完一些重要文件转移途中被日军发现。爷爷且战且退,最后,被追到一块庄稼地里。
冬天的田地坚硬得很,四周空荡荡的。爷爷扫一眼,前面是悬崖,后面是追兵,于是一闭眼,跳下悬崖。日本兵疯狂扫射的子弹贴着爷爷的耳朵飞了过去。跳下悬崖后,爷爷在悬崖底的一个山洞躲了几天,后来被上山砍柴的老农发现,捡回一条命。
听着爷爷那些九死一生的经历和绝处逢生的传奇,再看看眼前扎着宽宽的腰带,打着长长的绑腿,浓眉大眼不怒而威的爷爷,我时时在脑海里想象着爷爷年轻时样子。肩扛长枪、腰挎手枪的他,该是多么的英勇神武啊。
第二年,爷爷生病回了老家。那时,我还天真地一天天盼着爷爷回来。没想到,我再也见不上爷爷了。
爷爷去世后,父亲亲自撰写祭文,14岁的我念了祭文。
出殡前的那个晚上,全村人几乎都聚在老家院子里。我手里捧着祭文,又看一眼院子里爷爷亲手栽种的那些树。杨树叶的缝隙,镶嵌着一颗颗星星。我的身边是一棵高大的梨树,一只又黄又大的梨子垂在我的头顶。
刚念了第一句,我就哽咽难言、泪水长流。泪眼迷蒙中,我恍惚看见爷爷扎着宽宽的腰带,打着长长的绑腿,站在灯下,看着我。爷爷慢慢伸开手掌,宽大的掌心滚动着几颗鲜红的山楂。
爷爷在世时经常说一句话,我移栽了一棵小树苗,现在长成了一片树林。那时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前几年看了父亲撰写的家史才明白,原来,爷爷是父亲的继父。父亲幼年丧父,奶奶带着他嫁给了爷爷。
父亲,就是爷爷移栽的一棵小树苗。而我们,是茁壮成长的一片小树林。
赵曙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