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寒假了。
母亲打开西厢房的门,一股凉气便从光线暗淡的屋子里冲泄出来。母亲上炕,把贴着方格窗的吊窗拉起来,踮起脚,将吊窗上的弯钩挂在天花板上。
屋子里亮堂起来。麻纸窗中间一方小小的玻璃,顷刻映出了院子里的枣树、桃树、枝杈间的楼门,以及山顶隐约的崇山宝塔。所有的日子,在高高的宝塔下,云一样流淌。
吊窗是崇山一带旧式房屋的物件,是窗户里的又一层窗户。平时屋子里不住人,吊窗放下来,屋子里黑黢黢的。主人回来,便吊起来,采光,以及防盗。
母亲先是卷起袖子,收拾打扫屋子。奶奶坐在炕头,用昏花的老眼,注视着窗前移动的日头、偶尔飞过的“喳喳”叫的麻雀。房檐下,爷爷和村里几个老人家围在小桌旁下象棋。听不见说话,过了好半天,忽听棋子“啪”的一声落地。
我端一盆水,紧随母亲后面,一格一格,擦方格窗上的尘土。
母亲即使下了讲台,也是自带威严,在她跟前做事情,总要格外用心。胡同里的丽儿、凤儿等小伙伴,得知我回来,挤挤搡搡躲在大门口,看看母亲看看我,不时朝我挤挤眼睛,轻唤几声。我擦着窗户,有一眼没一眼看着母亲,心早就飞了。和她们在胡同里跳绳、砸沙包,或者什么也不做,口袋里装一把炒黄豆或晒得啧甜的柿子皮,一家一家闲逛,该是多么的欢快、自由。
母亲忙完学校的事,回到村里还是忙里忙外,她头顶的毛巾下露出一缕头发,一滴一滴汗水顺着发梢淌下来。我心里忽然一动,窥见了母亲的辛苦,不落忍,扭过头继续擦着窗户。往往要一上午,才能把窗户清扫干净。
唯有弟弟好玩,举着一个风车,跑出跑进,风车在手里呼呼转。
此时,在遥远的南方,父亲带着大我5岁的姐姐,也在做着返乡的准备。他们大包小包准备着年货,即将踏上归途。一家人将在家乡的庭院里,共同迎接新年。
母亲带着我细致地除尘,是准备新年的仪式,也是为了迎接他们的归来。
母亲忙一会儿,便去做中午饭。不一会儿,院子里飘满了爆葱花的香味。母亲的葱炒面,是我久吃不厌的最爱。几颗鸡蛋、两苗葱,再添一把白菜叶,便能把一碗面条炒得满院爆香。炝葱花的味道,可以从十字街口,飘进几条巷子里去。吃了母亲的葱炒面,浑身又有使不完的劲儿。扯去窗户上遮挡了一年风尘的旧麻纸,用面粉烧糨糊,换上雪白、绵韧的新麻纸,又选几对窗花贴上,家常的喜气就这样洋溢起来。
舒一口气看过去,里里外外透着清爽。母亲说,所有的舒心和干净,都要靠自己的劳动去换得。
趁母亲收拾碗筷的当儿,麻溜出了门,满心的欢天喜地,去找伙伴们。村子里热闹起来。胡同里家家院子里人气兴旺,上学的、做工的都回家过年,对团聚的向往、对年节的看重,使整个村庄飘荡着迎春的喜气。
“夜半三更呦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巷子里一曲《映山红》响起,满山的焰火升起来,映红了村庄周围,村庄像浮在一片花海里。
父亲带着姐姐终于回来了。夜晚,打扫干净的5间大北房里,换上了父亲带回来的彩灯,五颜六色,映着满院喜庆。前来串门的人络绎不绝,炕头上、屋子里都坐满了人,与父亲聊着外边的世界,眼睛里映着五颜六色的光。
父亲回来第二天,母亲托人在山里买了一副羊下水,我和姐姐烧一大锅热水,在院子里清洗羊杂。我们认真地洗着,不时相视而笑,洋溢着准备新年的满心欢喜。
大年夜,一家人坐在热炕头上,炒菜烫酒,试穿新衣,聊着家常话,品尝父亲拿回来的各色糕点、糖果,其乐融融。
此后的人生,无论经过怎样的离别,土炕上辞旧迎新的仪式感,都赋予生命最初的温暖和底气。
崔海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