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岁时候，每天晚上，我都要去奶奶家睡。有一次，天色未晚，我早早去了奶奶家，看见奶奶正拉风箱烧火，丝毫不觉有人来。突然，我想恶作剧一下，就蹑手蹑脚进去，迅速在奶奶后背捶了一下，奶奶还没回过神，我就转身一阵风地跑了。等了一会，没听见奶奶喊叫，也没有其他反应，我大摇大摆进屋，佯装什么都没发生，问奶奶，刚才有没有人来过，做了什么。奶奶说，没见人来，就是不知谁捶了她背，让她心惊肉跳的。我哈哈大笑，告诉奶奶，那是我，逗着玩的。奶奶放心地舒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以后可千万不敢随便惊扰人。
　　我一直以为，奶奶是最爱我的人。无论我做什么，都能赢得奶奶的夸赞。比如看见我很快完成作业，奶奶夸我小九九好；看见我洗干净的衣服，奶奶称赞我齐整；看见我捣好的蒜泥，奶奶会说我有福，将来有德性的人才会遇上我……在奶奶的眼睛里，我好像是完美的。小时候的我，特别珍惜这感觉，也特别愿听奶奶的话。
　　岁月不饶人。奶奶渐老，70多岁的身子，衰弱异常，除了睡觉，什么活都干不了。村子里很多人知道奶奶病了，快不行了。问起什么病，家里人会解释，是老病。就像老是一种病。我似乎也认同这种病。世上哪有治疗这种病的药呢？尤其在20世纪。
　　奶奶毫无保留地给了我很多很多爱，我早年的大部分美好回忆都来自奶奶。奶奶老了，轮到我给奶奶爱的时候，因为恐惧死亡，面对奶奶，我不敢独自陪伴她，选择了离远点。这选择让我心怀愧疚，长时间不安。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我，上善若水。水永远是向下流动的，那是自然，没有道理可言。亦如上一代把爱传递给下一代，那是自然。作为下一代，接住就好了。然后把我们的爱继续向下传。这传递是平衡的。反过来，水要向上流动，需要能量。我们要向上一代传递爱，需要能量。这能量来自岁月的智慧，历经生活的磨砺，学习和成长。否则，我们传递的是善意，是责任，而不是爱。
　　奶奶那瘦骨嶙峋的腿压过来的一刻，交织了生与死的体验，那是长辈给我们上的生命教育课，我们只有和长辈在一起时，那个重要时刻才会来临。生命里的故事，经历时间之河，经历生活的洗礼，九曲十八弯流转，我们才能接收到这一礼物。这便是恐惧的意义，生命的意义。不识字的奶奶，用小故事对我进行着教育。“事死如事生”。奶奶嘴里言说的死亡，传递着生命教育、生活教育，也言说着为人处世、人际关系教育。在这些无从证实的故事里长大，年幼的我，对生死充满敬畏，对不可知怀抱崇敬，对知识和理解充满渴望。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自己拥有一种新的力量——转化。就像我身体里暗藏了一个机关，不知何时，它被一种叫“智慧和爱”的东西触碰到了。这触碰不声不响，悄悄开启了生命的盲盒，一些隐秘的力量长出来，我的生命之河既向下流动，也可以逆流而上，无论流向孩子，还是父母，那滋养无声而宽广……

章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