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人吃菜喜欢乱炖,一般也叫大烩菜,即把土豆、大白菜、粉条、豆腐、黄花、葫芦条、烧猪肉、肉丸子等各种食材汇集一锅慢慢熬。读作家侯建臣的一些文学作品,明显能感觉他就像北方一个善于操持的家庭主妇,把那些看似乏味、单调、庸常的生活,用文字熬着熬着,就熬出了一碗碗滋润生活的甘味。这些甘味,有的是诗意的,有的是哲理的,虽然有酸甜苦辣咸,但都是生活的真味。
独具慧眼的写作
破房后面那堵粗笨残损的长城遗迹有啥用呢?没用。谁都说没用。不能喂鸡喂猪、不能种庄稼,也不能遮风挡雨。但在边墙下生长过的侯建臣偏偏有独特的发现,独具慧眼而絮絮叨叨地写出了短篇小说《房后有堵墙》(原发《佛山文艺》,后被《小说选刊》转载),叫人从日常生活中的“没用”,窥见了支撑北方农民坚忍不拔和血脉传承的“有用”。这厨艺是不是就很高级了呢?
记得庄子在一篇文章中说过,又直又粗的木材往往都被当成椽檩栋梁使用了,反而那些虬结扭曲的树木因为“无用”反而存活时间很久。现实生活中,人们的物质生活日益丰盈了,便要追求精神享受,才发现如崖柏、黑圪羚之类的东西更值得摆在书桌上,每天看着、看着,就叫人不由得有所思、有所悟。
物之所存,各有其用。
有的是眼下可用,也有的,会永远护佑、支撑甚至传承我们的精神。
生活不能缺少诗意
诗意仅仅是文人雅士的专利吗?未必。《诗经》不是采风于各地的民歌、民谣吗?平淡、庸常的甚至困苦、艰辛的生活,都有着诗歌滋长的土壤。诗意是每个人心头的赞赏,是每个人心头的幽怨,是每个人心头的感叹,是每个人心头的快乐,是每个人心头的悔恨……没有诗,人们的生活就没有滋味;也可以说,没有滋味的生活,不应该是人类锚定的生活方式。
侯建臣无疑是一个枕着诗入梦的人。请看他在小说集《走着去一个叫电影院的地方》自序中的喃喃诗语:“我会把突然从脑子里闪过的念头当成一把长剑,这些东西在某一个时间段里,会叫我变成一个远古的骑士,在自己用舌头制造出来的‘嘀嗒嘀嗒’的时间流逝的声音里,走进一条幽深的古道。在这条别人发现不了的古道上,我会看到一些只有这个世界才有的鸟类,或者别的什么;我会听到一朵花或者一群花的声音,它们的声音有时候就是它们的头饰。”他的很多文章,不只是诗歌,也包括他的大多数小说、散文、童话,都具有梦幻般的诗意、节律和韵味。
侯建臣还特别善于敏锐地发现别人身上长出的诗,其散文《关关雎鸠》中的羊倌二旺,就整天生活在长着诗的圪梁梁上。放羊时,“二旺则待在沟沿沿上,脚下垫着草,头上顶着树荫,从心底的一个什么地方揪一把词儿,含了在嘴的边上,随时准备喊了出去。”喊,不是呼叫、不是嚎叫,而是唱民歌,是唱《对坝坝的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是唱《刮野鬼》,是唱《五哥放羊》,是唱《大青山的鸠鸠(斑鸠)》……
不只是羊倌,就是一个做风箱的木匠“二叔”,平时他除了对木头、木板划线、砍锛、拉锯、舞锤、推刨感兴趣,看到一边放着他做好的拉风的风箱,也不由得哼起了诗:
我家的孩子都特别爱睡懒觉……啪儿……嗒
我家的男人喝醉了……啪儿……嗒
我家的猫儿上树了……啪儿……嗒
我家的猪一直哼哼……啪儿……嗒
生活中的哲理
5000多年来,中华民族虽屡经战乱,但中华文明迄今延续,未曾断灭。我们的文明其实并不只是以知识、文化的方式传承,更多的则体现在百姓日用而不自知的言传身教上。因此,连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孔子都说,“礼失而求诸野”,他认为百姓的生活中蕴含着无限的人生哲理。
侯建臣散文中的“奶奶”就是一个偶有哲思闪现的文盲,她说过这样一句话:“要想做个好人,三条路走中间一条。”也许是家风之故,侯建臣也善于思索并不时暗示一些哲理,他在散文《清明是一条河》中说:“在沉默的村庄天空的下面,每个人都是一个秘密,每一条巷子都是一个秘密;或者,每一个人和每一个巷子的秘密里,都隐藏着许多秘密。”文学中的许多思考其实都来自于生活,比如,他在散文《一个人站在山头之上》说:“一个人可以高过一个山头,但高不过所有的山头;一个人能够攀越许多大山,但有一座山很难攀越,那座山的名字叫‘传统’。”他在散文《荣誉证书》中这样说:“无法全部带走的痛,有时候是决绝的,有时候却包含着无奈。”等等。
侯建臣对这些生活中哲理的揭示或暗示,其实并不是刻意地要宣教什么,或展示什么、打扮什么,而是以作家的耐心和精致,把繁杂、庸俗的日常生活一点点、一点点轻轻地撕扯开来,叫读者自己慢慢去品。
纯真最美好
侯建臣的作品大多具有纯真、天然的意境,他往往从山村、底层的生活里选取一些人物或生活的片段,边走边哼,似乎很随意,但正是这种张开纯真眼睛的自然而然的随意摄取,就使作品具有了清纯、畅然而诱人的意象,即使是一些令人揪心的情节,也总是用蒙太奇式的手法,抹去生活中最尖厉或黯淡的那面,用文字的光亮给读者以心头的阵阵暖意:小说《瓜棚上面的月亮》是写贫瘠困顿年代孩子们偷瓜的情节。大眼睛的“四爷爷”是看瓜人,却乘夜幕降临时请觊觎西瓜很久的“小祸害们”大快朵颐!“那一刻,我们真是觉得当时天上的月亮才像四爷爷的眼睛呢!”小说《暖娘》则塑造了一位住在长城下淳朴的老母亲。当一个电影剧组要住到老人家里时,她赶紧收拾家里的上房,并擦玻璃、晒被子、洗炊具、压粉、炸油饼、炒鸡蛋……她把剧组的人当亲人,还正义地保护了剧组里被欺负的女孩。剧组离开时要给老人留点钱,她说啥也不收;发现导演把钱压在油布下,她忙迈着小脚追出门,嘴里直叨叨“这成啥了,这成啥了”……
作为文学“厨师”,侯建臣具有小说、散文、诗歌、寓言种种精妙的厨艺。他似乎在信手“乱炖”,但一直不缺乏最真诚的心意;他虽然表面幽默寡言,但骨子里更多悲悯、同情,以及对美好的留恋和追求。是的,世界需要鲜花,也需要绿叶;需要严肃,也需要轻松;需要大餐,也需要小菜;需要交响音乐,也需要通俗歌曲。侯建臣的每部作品里都装着一个或者几个别人可能不注意的、可以慢慢品味的人生哲理,每一种哲理滋养下的我们才构成了延绵5000年的华夏民族的精神魂魄。
曾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