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常常听养母说的一句话就是:“俺孩就是妈的命!”
20世纪60年代初,养母带着我从城市回到农村。那是个初冬的早晨,养父找了辆卡车,载着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养母和5岁的我,还有些家具,从太原市出发,开往武乡县一个叫芝麻角的小山村,村里有我的爷爷和奶奶。3天后,养父回城上班了,养母和我开始了相依为命的农村生活。
家乡的冬天很冷,养母病情加重。她不停地咳嗽,腿肿得一摁一个坑儿。外面西北风可劲刮,把窗户上的麻纸吹破了。养母让我搬凳子放在土炕上,又拿来锤子和半寸长的钉子,养母说:“俺孩站到凳子上,把床单的两个角钉到窗户上面吧。”我照做了。可我没有力气,钉子没钉进去,反倒把自己的手背敲肿了。我无声地哭了,因为养父临走交代过:“俺孩不要在妈妈面前大声哭。她的心脏听不得你的哭声,一定要听话啊!”“妈妈,我疼!”我低声说,养母摸着我的手也哭了。养母让我穿好棉袄到正房去叫爷爷,爷爷拄着拐杖过来帮我们把床单钉上了,临走摸着我的头说:“俺娃这么小,真是受罪了。”
养母为了不给爷爷奶奶添麻烦,就不和爷爷奶奶一起吃饭。6岁的我开始学着蒸窝头、擀面条、熬粥、腌咸菜。养母像严师,我学会了,她会搂着我夸句:“俺孩可聪明了!”要是做得不对,养母会用量衣尺子敲我的手,敲疼了,我不敢大声哭,就躺在地上不起来。养母没辙了,央求我:“小祖奶奶,快起来吧!快给妈妈去拿点儿煤糕回来,火乏了。”每次听养母这样说,我就借坡下驴,一阵风似的干活去了。
邻居有个会讲故事的奶奶,一有空我就往她家跑。刚听个开头,养母就隔着院墙喊我回去。那位奶奶就说:“娃,快回去吧,你妈一刻也离不开你呀!”养母年轻时曾梳两条大辫子,所以她也给我留了长长的辫子。但武乡山区缺水,吃饭的水都不够,更不用说洗澡洗头了。我头上生了虱子,养母精神好时,会用篦子给我除虱子。长长的头发打了结,捋起来生疼。有几次我拿了剪刀要把头发剪了,都被养母的伤心给吓退了。从小我就怕她伤心,因为她一伤心就会住医院。
家乡吃水要从水窖里往上拔。养母和我都没多少力气,拔一桶水好费劲。一次和养母正拔着水,养母的心脏病突然犯了,她一松手,我也没防备,险些掉下井里不说,辘轳倒转过来,把我的胳膊打出了血,疼得我眼泪唰唰的。可看到养母难受的样子,我顾不得自己的伤了,赶忙从养母口袋里找到药喂她,这样的情景已经历过多次,我好像成了养母的贴身护士。是啊!我是养母的命,不得不坚强啊!连村里的人都说:“这闺女可真顶事呀!”
每个月养父给生活费时,养母接过那几块钱都会数半天,有时还会偷偷哭。养母常对我讲:“伸手问别人要钱,真不是滋味。俺孩可不能像妈这样,你要读书,将来一定要有工作,要给妈争口气呀!”养母嘱咐我的这些话,对我影响很大。每当这个时候,养母就会从箱子里取出蓝底白花的包袱,让我看她为自己准备的老衣和一个粉红色手绢包着的一沓钱,对我说:“俺孩记住了,这钱是妈攒下来给你做嫁妆的,还有这老衣,等妈哪天要走了,你让二大娘给妈穿上就好了!”这样的叮嘱不知有过多少回,每一次我都对养母说:“妈妈,我不要你离开我,我会听话的!”
我7岁那年的秋天,养父前妻的父亲去世了。因为养母是续弦,得去吊孝,但她生病去不了,我代她去。那天后晌,天下着雨,我一步一滑去邻村吊唁。在山路上摔倒好几次,满身滚得像泥猴,但怀里抱着的供品却完好无损。我站到灵柩前把篮子里点了红点的蒸馍摆在供桌上,又趴在地上磕了3个头。回的路上,我有些害怕,想快点走,腿却不听使唤,鞋子还老掉,我干脆光脚走。不小心腿一软跌倒在路旁的酸枣林里,双腿扎出了血点儿,我疼得竟然忘了哭,也忘了害怕。快到村口,我看见有盏马灯在晃,定睛一看,见是养母披着大衣站在风中,我喊了声“妈妈”,便一头扑进她的怀里大哭起来。“俺孩小小年纪受的苦太多了,妈对不起你呀!”养母哭着说。我止住了哭声,紧紧搂着妈妈,妈妈的怀里好温暖啊!
我15岁那年养母走了,从那以后,我常常自言自语说的一句话就是:“妈妈,我想您了!”
霍香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