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回来吃饭!”
炊烟袅袅,麻雀唧唧。我妈就常站在石坡顶那扇斑驳的土墙下喊我回家。别人妈也如此。唯有此时,我们才知过了饭时,一个个光着肚皮赤着脚,灰头土脸地从麦秸堆上、玉茭秆后或哪个旮旯拐角现出身形,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大石坡就在我家胡同口,约7米高20米长,因坡度较陡,我们小孩子下坡时根本收不住脚,便一路撒欢跑下去。剧烈的颠簸常会挤出几声响屁,你笑我我笑你;偶尔也会半路摔倒磕破膝盖蹭破手,抓把土敷住血口子继续玩。
坡北是一溜矮矮的土墙,墙外数米处是一座早已废弃的破旧窑院。坡南无任何遮挡,陡直的斜坡长满野刺。我记得很清楚,有次在坡边拔一棵很大的麻麻草,因用力过猛竟给轱辘了下去,背心划烂了身上还扎了好多刺!斜坡下是一排碗口粗的榆树,每到开春,榆钱儿飘香,我们男孩子各显神通,看谁爬得高捋的榆钱儿多。不但大把往自己嘴里塞往口袋里装,更要照顾树下眼巴巴看着的邻家小妹。每每看着美儿妹她们在树下抢着榆钱儿欢欣雀跃的样子,心中充满男子汉的自豪和幸福。
坡面全由石块拼接,小如拳、大如盘,外侧更有尺把宽长方青石铺就的行水道。经年的风吹雨打人行车碾,每块石头都磨砺得极为光滑,既给我们带来冬日溜冰滑雪的乐趣,也隐藏了种种不可预料的风险。
记得刚学会“掏车子”(侧身屈腿绕大梁踩右脚蹬)时心气正盛,常偷骑祖父那辆漆皮斑驳的二八“飞鸽”自行车出去风光。有次我自信满满地骑车下坡,渴望享受那种风驰电掣的感觉,不想中途闸皮脱落车子失控,连人带车子倒在坡底的麦田中,直摔得车梁断裂、自己鼻青眼肿。还有一次与二哥送完粪拉着平车上石坡,他拉我推好容易“吭哧吭哧”爬到半坡,我突然脚下一滑摔倒在一旁,二哥先是踉跄着倒退几步,见我满面惊慌无力帮忙,索性也卸了辕绳松了双手。我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平车“哒哒哒哒”地蹿将下去,直撞到坡底那棵高大的楸树上!
说起楸树就会想起白里透红粉嫩柔润的楸树花,就会想起戏台上那位一身素装粉面桃腮的“白娘子”,更忘不了楸树旁那个打麦场。
在庄稼收获的季节,麦场都看管极严。我们这些小屁孩即便偶尔混进去玩耍,也会被看场的那个疤脸老太及时发现,然后颠着小脚瞪着小眼拿着枣木棍子像赶鸡一样把我们凶出去。只有麦罢秋收后,才不会担心被人驱赶,麦场也才真正成为我们的乐园。我们在那瓷实光滑的场地里“推圈儿”、逮麻雀、比跳远,钻到墙根的玉茭秆后捉迷藏、“抓特务”,爬到廊房下的麦草垛上逃学、偷懒、睡大觉,口渴了还会寻了粗壮紫红水分大的玉茭秆当甘蔗啃,直玩到暮色蒸腾鸟雀还巢一个个腹中咕咕,或者听到谁家妈在石坡顶喊一嗓子:“某某——回家吃饭!再不回狼把你含去!”这才一个个无奈作鸟兽散。
石破顶,是儿时母亲喊我回家的地方,也是长大后母亲送我离乡之处。
我站在坡顶,依稀看见炎炎赤日下,母亲弯着腰淌着汗背着一大捆野刺,经过石坡头也不抬又走向自留地;依稀看见漆黑的夜晚,母亲拉着两毛裢粮食从邻村磨面回来,走着“Z”字形在石坡上费力前行;依稀看见我挎着背包已走出很远,母亲还站在坡顶张望……
如今,石坡没了,变成了宽阔平缓的水泥路;打麦场没了,变成了花草飘香的公园;炊烟没了,孩子们的嬉闹声没了,母亲也不再在坡顶喊我回家送我出行了。曾经的那个大石坡,已离我远去,还有那些童年的记忆。
杨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