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汾城南有座历史悠久的尧庙。若是仅仅以庙的眼光看待,神州大地,庙宇繁多,自然毫不起眼。
然而,倘若熟悉中华文明,了知人类文明,就会感佩这不是一座普通庙宇,是一座耸立在人类文明高端的精神圣殿。
顾名思义,尧庙当然是为尊奉帝尧而兴建的庙宇。不过,尧与尧庙却同期应运而生,名扬华夏。此话怎讲?尧并非名字,是后人尊称的庙号。无疑,尧与尧庙浑然一体,同时名世。尧,姓伊,叫放勋。尧字,早先为“垚”。垚的本意是雄伟高大,将之在突“兀”其上,那就更为巍峨高峻。回望上古,尧只是一位统领天下的头领,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大王,为何要尊奉如此峻拔的庙号?疑问何止这一个,称尧也罢,为何还要位列三皇五帝的五帝之中,雅称帝尧?
我可以用我三岁时的欢蹦乱叫来回答这个严肃的问题。我早早走出村庄,看到了东方天际勃然升起的太阳。那太阳又大又圆,喷射着五彩霞光,天空大地都闪烁着灿亮的色泽。我禁不住拍着小手欢叫:“‘耀窝’、‘耀窝’出来了!”我喊叫的“耀窝”就是太阳。把太阳叫作“耀窝”,不是我口齿不清,不是我独辟蹊径,而是我鹦鹉学舌。我身边的妈妈这样叫,和我们去往田地的叔伯婶子这样叫。上学后,我曾经好奇发问,为什么要把太阳叫作“耀窝”,长者们给出的都是同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祖祖辈辈都这样叫。
让我的好奇心,变为崇敬心,是我破解了那一轮进出场的太阳叫“耀窝”的密码。有意思吧,把密码敞亮在光天化日上,人人可以仰望,可以观看,怎么还能是密码呢?可这密码硬硬耗费了我几十个岁月。直到而立之年,直到我在《史记》中与帝尧相遇,直到司马迁“帝尧者,放勋。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的语句统摄住我的思绪,心中久久缭绕的迷惘才瞬间消散。原来在史圣的眼中帝尧就是太阳,要不怎会“就之如日”?此时我像儿时那样欢跃蹦跳,连声喊叫。只是还没容我喊出内心的欢悦,鹦鹉学舌一词成为羁押我身心的杠铃。难道我故乡的祖祖辈辈,跟着司马迁鹦鹉学舌,把“就之如日”直白为土话“耀窝”?自然这个“难道”难以鼎足,那就只能用壮游一词来做诠释。司马迁在弱冠年华,曾经得到父亲的支持壮游天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很可能就是在壮游时从我先辈的先辈嘴里聆听到了“耀窝”这个好奇的词语,当他将好奇的目光投向太阳时,竹简上留下“就之如日”的刻痕也就自然而然。
或许,世事并没这样平铺直叙,还会像黄河那般拐过无数道弯才能抵达大海。司马迁至少要拐一个弯才会对接在我先辈的先辈那里,这个弯就是《论语》。孔子在《论语·泰伯篇》里摇头晃脑带着痴醉味高诵:“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孔子有没有陶醉不敢肯定,但司马迁却一定是陶醉了。试想,把《论语》正读三遍,反读三遍,看看还有哪一个人获得像帝尧这样“唯天为大,唯尧则之”的殊荣?没有,帝尧是唯一。或许,司马迁就是被这唯一吸引,才渡过黄河,由河西来到河东,把我那些先辈的“耀窝”化为“就之如日”,嵌进《史记》,成为他的专利。或许,司马迁根本不用渡船过河,关于他的故乡还有另一种说法,他本是河东龙门人,即如今的山西省河津市人。河津与临汾不过百里,只要肯费举步之劳,司马迁就会收获好奇带来的惊喜。是哪种现象不必深究,值得铭记的是司马迁给了打开太阳密码的金钥匙。
本来打开太阳密码,我应该欣喜,至少也该有点不露声色的窃喜。然而,欣喜,或者窃喜尚未浮泛出来,又一个问题纠缠住我的思绪,帝尧为何会享有与太阳齐名的殊荣,而且迄今为止仍是唯一?
此时为我传道、授业、解惑的是《尚书·尧典》,从中可以瞭望到帝尧面对的困境。那时正在由狩猎取食向农业种植过渡,南方的水稻和北方的粟禾都已种植了几千年,由于没有掌握天象气温,缺少成型的历法,种植庄稼的先祖摸索得步履艰难。他们的摸索或许是后人的猜测,而南宋诗人陆游写下的野人生活倒是可以印证古人的艰难。那是一首《鸟啼》诗:“野人无历日,鸟啼知四时。二月闻子规,春耕不可迟;三月闻黄鹂,幼妇闵蚕饥;四月鸣布谷,家家蚕上簇;五月鸣雅舅,苗稚忧草茂……”岁月已经到了南宋,离帝尧时期也有几千年了,可是僻地山村的“野人”仍然按照鸟鸣来判断时令,决定农事,远在上古时摸索的艰难就更不用说了。摸索着种植自然难能得当,种早了,种迟了,都可能有种无收,广种薄收就是最好的收成。无收或者薄收都会饿肚子,此时钦定立法,敬授民时,确实是最重要的大事。
帝尧能不能把握住这个重要课题?对此,《尚书·尧典》的记载是:“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这只是综述,往下还有更为详细的叙述。帝尧分别派出羲仲、羲叔到东边的旸谷和西部的昧谷,观察日出日落的情况;派出和仲、和叔到北边的幽都和南方的交趾,观察太阳北移南归的情况。四位先贤经过很长时间的观测,触摸到了太阳运转与气温冷暖的变化规律。帝尧将他们召集回来,开了一个确定历法的会议。在《尚书·尧典》可以看到帝尧做了如下归纳:“咨!汝羲暨和。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闰月定四时,成岁。允厘百工,庶绩咸熙。”将这结论变成当今的话语该是:啊!羲氏与和氏,一周年是三百六十六天,再用添加闰月的办法确定春、夏、秋、冬四季而成一岁。由此规定百官的职守,许多事情就好办了。
这就是历法,最早的历法,如今过春节所坚守的传统大年就是帝尧那时的历法确定下来的。仅此成就已让人够为惊喜了,然而帝尧和他带领的那个“历象日月星辰”的团队未必惊喜,更莫说陶醉。他们没有忘记初心,深深牢记着观天测时是为了指导适时下种,是为了种出众生的丰衣足食。这便有了最早的节气,尽管《尚书·尧典》显示的是“以殷仲春”“仲夏”“仲秋”“仲冬”,气象学家竺可桢先生却从中读出,那时已经出现了四季。他在《天道与人文》一书中将之称为“二至、二分”,即夏至、冬至,春分、秋分。这“二至、二分”不就是节气吗?是,这是中国最古老的节气,而且是决定四季的重要节气。缘此,竺可桢先生评价:“四季之递嬗,中国知之极早。”早到了何种程度?他没有点明我们不敢妄自尊大,甚至不敢高声宣扬,因为有种观点牵制着发声的喉咙,缺乏考古实证的历史未必属于信史。真是如此,还是慎言为好。中华民族历来都谦和谨行,从来不事张扬。
可就在我缄口读史的时候,苏秉琦先生发出了声音:“夏以前的尧舜禹,活动中心在晋南一带,‘中国’一词的出现也正在此时,尧舜时代万邦林立,各邦的‘诉讼’‘朝贺’,由四面八方之‘中国’,出现了最初的‘中国’概念。”他的声音响亮在山西省侯马市的“晋文化研究座谈会”上,时间是1985年11月上旬。而后醒目的文字出现在他的著作《中国文明起源新探》之中。
真是可喜,“中国”一词出现了,而且出自苏秉琦先生之口。他是北京大学教授、考古研究室主任,是我国顶尖级考古专家,没有充足思考,当然不会轻率出唇下结论。我隐隐觉得这是结论,也是预言。说结论,是因为那时陶寺遗址考古发掘已经历时7年,发掘了诸多墓葬。墓葬提供的依据是,阶层分化已经出现了,有了高等级的大墓,其中的陪葬品,不仅有用具,有礼器,还有象征王者身份的彩绘龙盘。更为提神的是,经碳十四测定,陶寺遗址大致时间在距今4300年左右,这个时段正好与帝尧时期吻合。更巧的在于,陶寺遗址恰在史书记载的“尧都平阳”区域范畴,考古实证改写了史书的记载,帝尧时期不再是传说时代,而是真实可信的历史。
那为何我会认为苏秉琦先生的宏论还是预言?因为宏论的高点在于出现了“中国”,尽管这“中国”还不是当今“中国”的名称,如他所说,只是“共识中国”,只是地理方位的称谓。可也标志国家雏形已经形成。那么,催生国家的动力是什么?我隐约觉得该是历法,可历法即使细化到四季划分,也无法指导播种。应该是节气,可仅靠四个节气仍然无法在最佳时段将种子播进土地呀!那就是说,还亟待自圆其说的证据出现。
证据确实出现了,预言变为了现实,2002年,陶寺遗址观象台赫然面世,已可观测20个节气,对播种至关重要的节气全都能一目了然。真是一目了然,站在观测点,透过观测柱的缝隙,可以眺望到不远处崇山顶上初升的红日。太阳在不同的山头升起,穿过不同柱缝,照在观测点上,表示不同节气。根据节气再下达播种命令,这就是《尚书·尧典》记载的“敬授民时”。“敬授民时”,就可以不违农时;不违农时,就可以丰衣足食。观象台打开了催生国家,形成“中国”的密码。诚如考古学家、历史学家相同的认知,最初的国家就是在住地周边添加围墙,用以保护收获的籽实。自然,籽实丰收,需要保护,是缘于种植发展,用农耕取食代替了狩猎而食。
那为何四面八方之国家,要去“中国”“朝贺”“诉讼”?因为“中国”就是帝尧所在的平阳,他率先掌握节气,率先试行,率先形成国家。进而“敬授民时”将节气传播到各个部族,各个部族先后成为国家,一时间万国林立。平阳成为国中之国,也就是最初“中国”。“四面八方之‘中国’”“朝贺”“诉讼”,是因为“中国”“敬授民时”,最具权威。
打开人类史,对应世界上认为观察天象最早的英国巨石阵,居然比陶寺观象台还晚四百多年。此刻,跳跃在眼前的词语是:领跑,在“四季之递嬗,中国知之极早”的帝尧时期,领跑在世界文明的前端。不过,帝尧的伟业绝不仅仅只是这些,他所以能够创造前所未有的辉煌,不只是自己克明俊德,仁爱万民,还在与访贤任能,组成了个顶尖级的贤士团队。且不屈指细数每个贤士的杰出作为,仅就登上帝尧禅让帝位的虞舜、虞舜禅让帝位的大禹,就精诚奉献,功绩显赫。他们光大了帝尧开创的盛世伟业,后世子孙才把那段令人仰望的时光誉为尧天舜日。
正由于如此,尧庙还有别称:三圣庙、三官庙和三元庙。三圣、三官和三元统一所指尧、舜、禹。圣,繁体字谓“聖”。“聖”由耳、口和王字组成,王者要善于倾听别人的见解,善于集中大家的智慧表达自己的意见,如此才会圣明,才会无事不通。帝尧、虞舜和大禹就是这样的圣人,三圣庙里正殿供奉的是帝尧,两边侧殿供奉的分别是虞舜和大禹。三官庙属于道教,是将帝尧尊为天官紫微大帝、将虞舜尊为地官清虚大帝,将大禹尊为水官洞阴大帝。三官不仅有赫赫官职,还有不凡职能,天官赐福降财、地官劝善赦罪、水官消灾免难,一句话,像他们主理天下时一样,让世人安康幸福。别看三官高居天宫神界,每年都要下界巡访,巡访时间天官为农历正月十五,地官为农历七月十五,水官为农历十月十五。这三个日子,国人称作上元节、中元节、下元节,简称三元节,因而尧庙又叫三元庙。
顶礼膜拜,真是顶礼膜拜!
民间对尧、舜、禹三圣顶礼膜拜,帝王对尧舜禹三圣顶礼膜拜。尧庙兴建很早,早到不可考证的古代,初建于汾河西岸的平阳故地。北魏时期迁建于汾河东岸的伊村,唐朝迁建于现址。而且,历朝历代都把尧庙定位国家祭祀的皇庙,每三年大祭一次,由皇帝派员主祭,其余年份由地方官员主祭。清康熙四十二年(1703)西巡,驻跸平阳,即不仅拨银重修尧庙,还题词“光被四表”,并降旨每年三四月间逢庙会。这庙会被民众称为皇会,规模盛大,不仅波及晋南各县,陕西、河南、河北客商也纷纷云集。
如今,尧庙成为临汾,乃至山西的龙头景区,游客纷沓而至,拜谒研学,缅怀帝尧带领先民开创“最初中国”的伟业,体悟帝尧“垂拱而治”化育万民的美德,汲取精神能量,为复兴中华携手前行。
乔忠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