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副刊

西溪读碑

  西溪二仙庙是很多包括我在内的陵川人“期岁之间一再来”的精神花园。每个人前往的动机不一,于我而言,与庙内珍存的几十通石碑对话,是雷打不动的必修课。
  起初是为了透过文字获取历史信息,后来发现,之前深信不疑的《三晋石刻大全》辑录版与原始碑文有出入甚至遗漏处,不经意间就把重心转向了比对。在这个过程中,日渐感觉碑文值得咀嚼回味之处颇多,所以愈读愈有味,每多读一遍,这种味道便平添几分,也便逐渐品读出一些字表之外的东西。选择品读而非解读一词描述自己的感受,是因为品读强调过程,而解读侧重结果。我深知自己功力有限,不敢贸然使用后者,甚至品读也是勉强为之,更准确地说是个人在阅读中的一点肤浅心得。
  以镇庙之宝《重脩真泽二仙庙碑》为例,品读过程中便得体会若干。此碑勒石于金大定五年(1165年),如今859岁。历经风霜雨雪,躲过风尘之变,它依然昂首挺立于斯,碑体完好、光洁如镜、字迹清晰,让我们有幸跨越800余年与其对视。方寸之地,被一位高寿老者安详的目光注视着,内心无法不澎湃,神情无法不动容,这是我每次毕恭毕敬站在石碑前的第一感受。
  当然困惑也在品读中油然而生。碑文作者赵安时开篇便亮明“天水縣開國子”的赵宋本家身份。要知道天水被赵宋皇族视为祖地所在,这在《宋史》里有明确记载:“天水,国之姓望也”,宋徽宗更以“天水摹张萱捣练图”的名片临摹过唐代名画《捣练图》。金大定五年距北宋灭亡不足40年,一位当朝状元竟公然与前朝亡国君主使用同一张身份证,甚至在碑文中毫不避讳肯定宋徽宗敕封二仙的做法。800多年后的我读这些文字都心有余悸。
  赵安时是金海陵王正隆年间(1156—1161)的状元,其撰写碑文时发达尚不足10年,难道他真不怕掉脑袋吗?显然一个科考状元不会如此莽撞。那很可能只有另一种解释:金国皇权的开明,或者至少是默许。大定,是金国第五位皇帝金世宗完颜雍的年号。中国历史上少数民族政权的合法性虽然存在争议,但其中并不乏开明君主,金世宗便是其一。他在位期间,政局稳定、经济繁荣、国库充实、百姓富庶,“大定之治”实至名归。
  赵安时自归天水一族,是否有“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私心,我们不得而知。而金世宗,或者出于治国之需,或者出于自信而容,毕竟允许了这一现象的存在,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历史的真相早已湮没,一桩桩扑朔迷离的疑案被留给了后人,这是历史的滑稽,也是品读历史的魅力。
  如果再与书法或者汉字的发展演变联系起来,品读这通金碑就更有意思了,我们可以管中窥豹,从中捕捉到汉字字形的演变过程。比如碑文中“愿”和“願”两种写法都有出现。因为儿时所学“願”是“愿”的繁体字形,我们很容易误判古籍中不会有“愿”的写法。其实不然,简体字自古有之,它与繁体字一直并存使用,只是在20世纪,一些笔画繁杂的汉字逐渐被简体字取而代之。追本溯源,“愿”和“願”本是两个来源不同的字,并非简繁关系。“志子權與子姪舉、愿等……”之“愿”始见于战国,指恭谨、善良;“有願施糧食者”之“願”始见于东汉许慎编《说文解字》,本义指大头,现常表示希望、愿望。两者区别弄清楚之后,回头再读原文,我们就明白“有願施糧食者”断然不可写成“有愿施糧食者”,而“张愿”写成“张願”亦不妥。虽然“愿望”也是褒义,并非不可用于人名,但“温良恭俭让”显然更贴合中国传统家族男性取名寓意。个人以为,“願”略带功利之味,“愿”尽显儒学之雅。虽无高下之分,却有雅俗之别。
  异体字也是碑文中的常见现象,比如此碑中的“繍”“覩”“滛”等。异体字不等于繁体字,而是音义同而形不同,多见于古籍古碑。因为不会产生歧义,所以琢磨这些异体字的前世今生远不如识别重要。这通碑上异体字并不算多,明万历七年《真澤行宫感應碑記》里的异体字更多,有些字普通字典根本查不到,电脑词库也没有录入。有的汉字有多个异体字形,不管哪种写法,只要识别准确,对碑文的解读并无影响。然而若作为史料存档留世,还是应该尊重原文的写法。
  石碑与建筑、壁画、雕塑一样,每一通幸存于世者都是绝世孤品,它未必能代表其诞生时代的最高艺术水准,却很大程度上是解读一方文化的百科全书。但遇有缘人与之互动,瞬间由冷冰冰一块石头化作温润如玉的睿智老者,娓娓讲述尘封的史事。数不完的成王败寇,道不尽的兴衰沉浮,一切都在他沉声静气的描述中随风而去,烟消云散于历史的天空。他讲得云淡风轻,而我,听得如痴如醉。

薛欣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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