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村子叫令花村,在芮城县城北边不远处。从我记事起,听村里村外人都叫她“梨花村”。为啥叫“梨花村”?据说是因为现在的令花村在周代是当时古魏王的梨花园。梨花村的称呼一直延续到明清时期,从何时起叫令花村就不得而知了。
历史的风吹散了梨花香,千年的时光将梨花园沉淀成了菜畦。小时常听人打趣说“梨花村,怪怪的,出了一窝卖菜的”。的确,种菜卖菜一度是令花人基本的谋生手段。
父亲是这片菜畦里一个沉默的耕者。幼时记忆里,父亲总是佝偻着背,在我家对面那不大的菜园里摆弄着白菜、萝卜、葱蒜等时鲜蔬菜。菜园北角的轱辘井是他最忠实的伙伴,吱呀声中,父亲不停提起水桶浇灌菜园。水珠落在菜叶上,闪着晨曦的微光,也映出家庭生活的希望。
种菜可不是简单的事,其中的劳作辛苦自不必说。我家种的最多的是大白菜,每到霜降,父亲便在后院把收回家的大白菜根对根垒成矮堆。他一边仔细垒菜,一边低声念叨着:“菜和人一样,冻不得,也燥不得……菜堆中间要留空隙通风,降温了还要再盖一层玉米秆……”也不知道他是在试着教我,还是在提醒他自己。
菜要卖上好价钱,也是有讲究的。父亲深知“货卖一张皮”的道理,在赶集的前几天,他要凑个好天气把白菜晾晒晾晒,细心整理一番,剔净烂叶,擦净泥土,这样的大白菜棵棵饱满,青绿鲜亮。晚间白菜要搬回屋里,放在地面铺好的草扇子上,用马蔺作绳捆上两道,再严严实实盖上旧棉被,这是怕把白菜冻着了。
赶集卖菜的日子总是披星戴月。卖菜的那天,天不亮就要把白菜装上架子车,拉到十几里外的集市去卖。上小学的我每逢星期天放假,就得帮父亲去卖菜。架子车吱扭扭地碾过土路,我攥着麻绳在前头使劲拽,父亲扶着菜车辕杆在后边用力拉。父子俩喘着粗气,吃力地走在晨雾里,就像当时家里的生活那般沉重艰难。
令花村人卖菜,西面最远得到本县的阳城镇,东面最远跑到平陆县的洪池、常乐,更多的时候是去西陌镇赶集。那时的西陌镇集东西一条街,饭店和集市最热闹处在东头,菜市场在西边。买菜的人从东西两头来,也不会见菜就买,而是边走边看,货比三家,所以靠近菜市场中间的摊位更容易把菜卖出去。我和父亲冬天卖菜,赶到集市时还能看到晓星残月。顾不上天冷和疲乏,最要紧的是先找个好摊位,这才宽心地去街道东面的饭店吃早饭。下馆子也着实寒酸,吃两毛五一碗羊肉泡馍的不多见,多数人吃的是五分钱一碗的醪糟泡馍。更节俭的是二分钱一碗的开水泡馍,馍馍都是自带的给店铺切碎冲热。因为家庭的不富裕和父亲的节俭,我父子俩通常吃的都是醪糟泡馍。若是他独个去卖菜的话,开水冲辣子面放点盐醋,拿馍馍蘸着吃就是他的一顿饭。
在集市上,父亲不像别人卖菜那样喜欢吆喝,更多的时候是蹲在架子车前,边抽烟边打量着,期待有人来问问菜的价格。赶集遇上行情好,一车菜能卖20多元钱,父亲的心情会像冬天的太阳,明亮又暖和,回家路上有时还会哼上一段眉户戏。遇上行情不好,菜价低,或是车上还剩不少菜没卖出去,回去的路上父亲就会紧绷着脸,沉默得像块生铁,压得人喘不过气。
种菜卖菜似乎是浸润到当年令花村人骨子里的一件事。我1974年高中毕业后回村务农,还常和发小甘玲赶集卖菜。和父辈不同的是,年轻人头脑灵活,我们拉着架子车去学张、南卫沿山一带走村串巷卖菜。遇上村民要用鸡蛋、小油或粮食换菜,我们都欣然接受。即便我上了大学,寒暑假期间还会和姐夫开着手扶拖拉机去平陆县洪池、常乐赶集卖菜。
随着生活水平的改善,父亲晚年也不再以种菜卖菜为生了。如今,我和妻子也都退休,过着含饴弄孙的惬意生活。但当年跟着父亲卖菜的情景,仍历历在目。我常对孙辈们讲起轱辘井与马蔺绳,讲述西陌集市的晨霜如何凝结在白菜帮上。这些故事里没有梨花香,却飘着更绵长的香——那是汗水渗进泥土的味道和白菜的清香,是几代人用脊梁撑起的艰苦岁月。
范孟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