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版:副刊

她的世界全是我

  饭桌那边,她静静坐着吃饭。
  桌子上,摆放着一小碗蒸山药、一小碗蒸梨、两个蒸鸡蛋、一碟蒸红枣、几片牛肉,还有一盘香菇油菜或土豆丝,一个馒头、两碗粥。这是我和她的早餐,馒头掰开,一人一半。
  每天天不亮,就听到厨房里传来细小的动静。她尽量不发出声音,小心翼翼切各种食材、熬粥、上屉。等我起来,屋子里漫溢着米粥的香味。她沿袭着崇山老家的生活习惯,总是早上熬粥。粥里的各种豆子是头天晚上泡好的,软糯香甜,还要撒一把核桃。她知道我常写稿子,费脑子。
  见我起床,她说,菜切好了,你炒得好,你去炒。
  炒好菜,我们就坐在饭桌边吃饭。常常一顿饭,我们不说一句话。
  吃完了,我把碗送进厨房里,顺便洗了。她吃得慢,听见“哗哗”的水声,前脚赶后脚过来说,你去上班,我来收拾。她是个麻利的人,总把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
  晚上回来,锅里温着饭,她坐在沙发上等。有时加班,她就一直等。
  推门的那一刻,她整个人蜷进沙发里,也不知坐了多久。看到我,眼睛瞬间有了光亮,直直望着我。
  我忙摆开饭桌,热好饭端过来。我们一起吃饭,无论多晚。
  有时单位事情多,忘了打电话,一进门她会问:咋不打电话?口气明显透着不满。
  我回:今天忙,好多事。
  她便补一句:忙得连一个电话也没时间打?
  想解释,张张嘴,又不想说。她也听不进去,只认准没有打的那个电话。于是便无语。以后回得迟一会儿,就记着打电话。朋友们也会催促,快,去给家里打个电话。
  她闲不下来,总催问孙子的婚事,一遍又一遍。催多了,我便烦了,回一句:您不是有电话吗?去问问啊!
  她立即指责,你是妈,你不会催催?
  我便回,现在的孩子,能听妈的吗?
  她提高一个度,孩子能不听妈的吗?你怎么不多操点心?
  一句又一句,过来过去。
  我委屈至极,摔门而去。她坐在饭桌旁,抹眼泪。
  坐在街边的木凳上,久久无语,忽然心中涌上来一股情绪,开始抽泣,渐渐泪水滂沱。也愧疚,不该顶她。她年老,又要强。
  几天后回去,大院里人悄悄拉住我说,她这两天气得够呛。
  进门,我叫一声,她应了。第二天一早,厨房又传来叮当声。
  天阴着,顷刻间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刚好下乡,在回家路上。电话响一下,又断了。过一会儿又响一下。停下来看,是她打来的。打过去,她口气急切而慌乱,一连串地问:你在哪里?带没带伞?怕你开车,不敢打电话,可要慢点呦——
  冒雨进了院,看见阳台玻璃那边,一个被雨水漫漶的身影。心一动。她一定在那里等了好久。
  腊月的清冷中,飘着雪花,后备厢里拉着满满的年货往家走。米、面、油、蔬菜、水果、肉一样一样往上搬,摆了一地。我知道,她从困难处来,年节了,有了这些,心里踏实。
  躺在床上,听着她悉悉索索,在屋子里一样一样地收拾东西,渐渐入睡。有她在,是归属,也是安心。
  春天,她在校园里掐枸杞头、捋榆钱儿,做菜团子给我吃。她说,吃点春菜,心里就会有精神头。一年一年的日子,就会这么过去。
  天暖了。我收拾好冬被,取出了薄被子。下班回去时,看到她把冬被拆洗干净,在客厅里铺了凉席,正一针一线地缝制。她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儿,衣服哪儿破了,哪儿需要修改,她也会修补得舒服、熨帖。经她过手的衣服,穿出去邻居们都说,合身,也漂亮。
  傍晚在校园里散步,看见阳台上她的身影,知道她在准备晚饭。烟火气里,碎了一地的心被一片片拣起、拼接。
  几年前,深爱的那个人走后,整个人便瘫下来。记不清多少天水米未进、晨昏颠倒。浑浑噩噩中,什么也不想。也不能够往下想。一天清早,黎明的光打在窗棂上,窗外的树木也随之投进来,在风里摇。沉寂的心忽然动了一下。想起失去儿子的她,一个人在东城那套房子里住着,也不知怎么过。
  推开门,她见我大哭。原来如此要强的一个人,此刻弱小而无助。抱着她,也泪如泉涌。我拍着她颤抖的肩膀,还有我呢,我养你。从此便一个屋檐下生活,朝夕相处,相依为命。七个年头,各自抱着心中的伤痛,默默无语,却相牵相连。
  她的世界里全是我。我的世界,却有着所有的风霜。
  去年夏天,她去了另一个世界。今年春天,倒春寒一次次袭来,一个人在风雪中穿过,走回自家楼前,仰头望去,风雪漫漶中,玻璃那边一片空无。晚上,盖着她做的厚棉被,一颗冰冷的心,一点点被暖热,被角不知不觉濡湿一片。

崔海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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