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版:副刊

母亲的一块钱

  天灰蒙蒙的,似有似无的针尖雪飘落脖颈。母亲催我回城,袖着手走我旁边,一如儿时送我上学。顺着门口的水泥坡下行百十米,就是公交站点。瘦小的母亲步伐轻快,腰背却不再挺拔。
  水泥坡两侧,土屋扣子般错落。村是老村,历史可追溯至炎黄或战国,众说不一。村里最古老的明清大院,被文投集团修旧如旧,改成民宿,旧的瓦当,新的家具,厚的砖墙,薄的地板,雪白的床单如天边的云朵。而这片土屋位置偏僻,游人少,无须粉饰。数个老人几户人家。母亲说,七十多岁的6个,八十多岁的3个,九十多岁的当中院婶婶被接走,轮流在高平、长治的子女家住。老人的下一代结婚生子住进新农村,下下一代城里打工住上大高楼。晴好的天气,他们倚在墙角晒太阳,坐石条上家长里短谝闲话,这是几年前的事。现在他们大多时候沉默以对,一个听不见,两个听不见,说话像吵架,索性少说,就那么有一搭没一搭,闭目养神,搭伙取暖。
  母亲问父亲,咱家怎么就没修座新房?父亲被母亲憋在心里半个世纪之久的灵魂发问惊得回不上话来。嗫嚅半天,气咻咻地道,供俩闺女念书,你还不知道家里有钱没?
  家里没钱?我溯着父母的对话,思考这个从未认真思考过的问题。想起上初中时,离家十里,每每星期天下午返校,母亲将焙得金黄的馍片装进我的书包,搓搓双手撩起衣襟从内衣口袋里摸一块钱,不无心疼地嘱咐我,吃不饱,就买点吃啊。校门口,土坡下,梧桐树旁,长年有个白眉长须的老爷爷摆摊,夏卖凉粉,冬卖肉丸。下了晚自习,三五同学邀约坡下,就着昏暗的灯光或者朗净的明月,一毛钱一碗凉粉,小口咬着吃;一毛钱10个肉丸,连喝三碗汤。年少不识父母愁,散发着母亲体温的一块钱,每星期我都要吃干喝净。
  母亲的灵魂发问不过随便一问,并不需要父亲回溯记忆的长河。村东的花果山上,曾留下母亲辛勤耕耘的足迹,耸立着爷爷奶奶的坟茔,下首靠右的位置是父母百年后的一席之地。去年,在城里为子女服务将近20年的母亲坚决回乡,大字不识几个的她懂得叶落归根的亘古道理。
  坡下,平展展的水泥路,昔日的水渠被预制板遮盖成路的一部分,两旁林立的透明蔬菜大棚里,西红柿绿的枝叶红的果,长势正旺。母亲说,又大又圆的西红柿成车拉走,三块钱一斤,剩下的那些残的破的小的就地处理,一块钱能买小半袋。吃到肚里,大小有啥关系?
  在与水泥路垂直相交的丁字路口,母亲与我停下来,向公交车驶来的方向张望。慢赏明清院,康养泫水湖,乡村振兴的样板之地,半小时一趟的往返公交,方便游客观光,也方便不会开车的我探望父母。眼见着公交车出现在泫水湖畔,母亲像多年前那般撩衣襟,孩子,有一块钱吗?我这儿有。母亲从一沓子零票里抽一张递给我,车“咣当”停在我面前。母亲眼神亮亮地和司机打招呼,扬声说,回到家打个电话。
  每次返程,母亲都问同样的话,孩子,有钱吗?然后给我一块钱。开始时,我不耐烦地拒绝,告诉她我的钱在手机里。她恍然大悟地应着把钱往我手心里塞。下一次,她依然故我。再作解释,她恍若未闻,掏出一叠一块钱,抽一张给我。我问,咋有这么多一块?她抿抿嘴,笑道,买菜攒的。我想象着母亲将红票找成绿票和蓝票,又将蓝票换成浅绿小票的神情,禁不住眼眶湿润。母亲这辈子没花过大钱,想不通存单的数字如何能与一沓沓的百元大钞对等,更想不通小小的手机里如何能装得下成千上万的钞票,一块钱仿佛就是流通于母亲与社会与我之间的最大面额。可就是这一块钱,托举着我和妹妹读书考学,离开农村成为吃“皇粮”的公家人。
  久而久之,我不再拒绝母亲,而是期盼并享受公交车驶来时,母亲仿佛献宝似的递给我一块钱,然后目送着我上路。那一刻,母亲笑灿如花,我心甜似蜜。
  车行拐弯,母亲和她的土屋一起模糊在我的视线尽头。

王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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