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70年代的谭坪塬,电像传说一样远在天边,人们压根没有概念。雷雨天里闪出的电,那时都管它叫“闪火”。县里的电影队来了,也是柴油机伺候,海娃和张嘎子的豪情壮举,《南征北战》和《车轮滚滚》里的硝烟战火,那时都被柴油机粗重的喘气声淹没。照明就更不用说了,白天太阳光,晚上煤油灯,连人民公社也是如此。
庄户人家,不晚睡也不懒睡。鸡叫三遍时,门外便响起上中学的孩子们呼朋唤伴的吼喊,三三五五聚集后奔公社方向去了。在村里念书的娃娃路虽不远,也是五更刚过就摸黑出门,上完早自习回家,吃罢饭再去。塬上人敬太阳为“爷”,早自习时“爷”还没有出来,照明只能靠煤油灯。
家用的油灯形制极简,一根金属细管里穿入灯捻,细管中部有挡片可以架在瓶口,下头伸到瓶里吸油,上头举着火照明。
高级一点的是罩子灯,由灯座、灯头、灯罩三部分组成。灯座形如葫芦,细腰处方便手握,腰以下是支撑灯体的底座,腰以上是盛装煤油的容器。灯座之上,灯头像一只张嘴的蛤蟆,侧边装有调节亮度的旋钮。灯头再往上是玻璃灯罩,防风的同时还可以阻挡油烟熏散。这种灯价格不菲且费油,教师和干部才会用,普通人家很少使唤。
更高端的是马灯,跟《红灯记》里李玉和用的灯略有不同,但都属于“重型装甲灯”。铁制的筒架是其支护系统,结实程度超拔同侪。底部的油皿也是铁制,且以螺丝盖封闭,可保滴油不漏。中间是全封闭的玻璃罩,阻挡风雨堪比N95口罩防病毒。灯罩上方有双层铁盖,中间的夹层是它的呼吸系统,风进不来,雨进不来,空气却可以进来。还配有铁制的提手,骑马可以挂在鞍上,赶车可以挂在车前,夜间给牲口添草料,来回提着也方便。“山药蛋派”作家马烽的小说《三年早知道》中,合作社饲养员赵满囤用的就是这种灯。
说来说去都是白费口舌,学堂里的孩子,这三种灯统统没有。笨重的马灯只适合“越野”,半张课桌给了它,人和书咋办?长腿细腰的罩子灯重心太高,不稳当,且娇贵易碎,落在毛手毛脚的孩子手里,3天不到准成一地碎渣。再说这两种灯,谁家买得起?而普通的那种,挡片和油瓶之间无法固定,摇头晃脑的也不安全。
要轻巧,要结实,要便携,我们那时,油灯都是自己做。一个墨水瓶,一根自行车的气门桩,一条棉线搓成的灯芯,足够。比照气门桩的粗细,在墨水瓶盖上钻个眼儿,气门桩由下面穿进、从上面伸出,用自带的螺丝固定在瓶盖上,然后穿入灯芯、灌上煤油,OK。气门桩顶头的气门嘴是可以拧动的,向下拧则灯芯探头,火苗变大;向上拧则灯芯缩头,火苗变小。如此调节亮度,真是妙不可言的创意。关键是体小而密封,上学时装在口袋里就能带走。
墨水瓶家家都有,最好是“熊猫”牌墨水的瓶子,方正厚实,窑洞学堂的地面不曾硬化,掉下去都碎不了。唯一的麻烦是气门桩,那时自行车并不普及,弄个气门桩比《51号兵站》里的“小老大”搞无缝钢管都难。
山坳里的小村庄,五更时四下漆黑。学堂的土窑洞里,盏盏油灯凿开夜幕,一个个小脑瓜从昏暗中探出。点点微光中,嘈杂的书声如奔流相激,一张张奋力开合的小嘴,浪花一样在汹涌中争抢着潮头。吼一般扯圆了嗓门,犹恐自己的声音被淹没,一个个摇头晃脑的样子,仿佛在用身体阻拦着四面涌上来的挑战者,寻找机会把他们挤下去。
那时的乡下孩子,学业未必能成,苦却并不少吃。寒冬腊月,长毛老风呜呜吼着,顶得人倒不过气来。晚秋早春再加一冬,风刀霜剑日复一日地划过脸蛋,留下的皴裂像陶瓷的开片。塬上如今红富士当家,颜色有片红、有条红,而那条红的苹果,总让我想起那时孩子们的脸蛋。那饱经风霜的娇嫩和水灵,在煤油灯的光晕里飘闪,过去的岁月若隐若现。
1993年,我大学毕业,家里依旧油灯一盏。又过了好几年,村里终于通电,但新的世纪已在眼前,城里人憧憬着互联网时代的信息社会,告别了煤油灯的谭坪塬才开始了步履蹒跚的追赶,而上学的路却是越来越远。
先是乡镇高中停办,塬上孩子们初中毕业,几十里地追到县城才能找到高中。后来,各自然村的五年制小学被取消,村里上两年,然后到其他村的五校接着上,路虽不过七八里,但毕竟都是10岁上下的娃娃。读完小学到乡镇上初中,路远的学生要跑20多里。三两天往返一趟,回家去背干粮,学校的灶房不做饭,只负责加热。将就读完初中,许多孩子便提前长大成人,有的回家务农,有的外出打工。
那些年,农村人口开始向城镇集中,四面八方的人流涌来,县城像气球一样快速扩张。村里脑子活泛的年轻人纷纷把家安到县城,孩子就近上学,大人两头跑着,农忙时回来收种,事罢又去城里打工。谭坪后来并入枣岭,不再单独设乡。塬上难以为继的初中,最终也被撤并。上学的路继续延伸,从黄河沿岸到枣岭的初中,最大半径可达五六十里,到县城就更远了。但城里的学校管吃住,村里家家有汽车,距离已不再是问题。
当年摇头晃脑的小伙伴,如今已成半老白头翁,学校的窑洞弃置多年,也已破败不堪。“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唯有嘈杂而悦耳的早读,依旧温暖着儿时的记忆,点点油灯,琅琅书声,数十年后如在眼前。
乔傲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