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工作岗位后,我来到了孩子读书的南方城市,不算老有所依,只是心有所系。
从极度忙碌到突然无所事事,心里感到空落落,为排解这种“我是人间惆怅客”的情绪,我开始一个人徘徊在当地的文化城,静静观赏各种古玩。其实我对这并不太感兴趣,但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为减少几分莫名的恐慌甚至是恐惧,我便开始驻足、欣赏。
有人说,人生所有的遇见都是命中注定,遇见即是美好,我不相信——直到遇见了一位大姐。
大姐在文化城经营一家古玩店,已经快三十年了,店面虽不大,货品却很丰富。她身体微胖、其貌不扬,初次相遇,一见如故。大姐待人真诚热情,后来我成了她那里的常客,吃饭、喝茶、拉家常……感受当地文化也从此拉开了序幕,没有彩排、没有计划,一切来得随意、自然。
南方的梅雨总是在清晨敲门,每日推开那扇雕花木门,都能看到檐角的风铃摇落一串水珠,还有大姐站在博古架前擦拭青瓷的那份优雅,她转身递来的茉莉花茶蒸腾着热气,像极了老家灶台上永远温着的汤。
大姐出生在偏僻落后的山区,兄弟姐妹八个,父母因为重男轻女,在她出生三个月的时候便将她送给了邻村一户人家当了童养媳,上学的年纪没能上学;后来,受尽丈夫一家人欺虐;再后来,她逃离了那个家,那时候,她才二十岁。来到陌生的城市,为了生存她开始卖茶叶,没有固定的门店,每天从乡下茶农手里拿货到市里挨家挨户卖出去。大姐说,那几年她每天至少要走十几公里的路,因为不识字,经常还会算错账收错钱。后来手里有了点资金,她便开始学做古玩生意,直到现在,生意做得还算不错。
大姐是一个非常安静的人,她经常会说一句话:先做人,后做事。她说,外地人太不容易;她还说,她就是我的亲人。
她的店藏在榕树垂须的巷子深处,青铜香炉里飘出檀香,合着雨天特有的青苔气息,再在竹帘滤过的光柱里浮沉,那些裂纹纵横的陶片、釉色斑驳的梅瓶,在她掌中总显出别样的温润。“都是些旧时光的碎屑。”她常这样说,却总把新炒的龙眼干塞满我的背包。
因为不适应,一个月后我病了,很严重。自此,大姐开始重视我的饮食健康,找当地有名的中医大夫给我把脉买中药,她煎药、我喝药,持续了二十五天;之后几个月,我每天都能喝到大姐煲的各种养生汤,那沉在碗底的蜜枣,像极了藏在岁月皱褶里的甜。每天的饭桌上也多了我爱吃的饭菜,最肥美的蛏子、深海的鱼虾永远都是盛在我的碗里,她总是会笑着看着我吃。有一次无意间闲聊,我说板栗炖肉好吃,她便买了生板栗,那个壳十分难剥,大姐剥得指甲指头都渗出了血。当天晚上,饭桌上有了佳肴,我才知道原来大姐是不吃板栗的,都只因为我的一句“好吃”。台风过境那夜,出租屋的玻璃窗在狂风中战栗、门环叩响时,大姐裹着蓑衣站在雨里,怀里是冒着热气的红菇鸡汤,汤蛊贴着胸口,烫出一小片红痕。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母亲晾晒被褥时,后背也会洇出这样的绯色。
其实,大姐心里很苦,但她总是笑着,她不愿也没有去充任那个苦难的角色,相反,无时无刻不在传递这世界的幸福、骄傲和快乐。她的手里会一直擦那些货品,不停地擦、挨个儿擦,那个文化城很大,古玩店有十几家,大姐的店是摆放最整齐、货品最整洁的一家。我渐渐懂了,文化不是有知识的人的专利,对我而言,即便是那一片枯黄下的绿意,却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惊艳!
我和大姐相处了八个月时间,那段时间,我经常会神情恍惚,大姐的和善、安静、细致、母亲般的眼神,还有恰如其分的关心,不是常人所能及。我又一次感恩自己的命运,开始经常想,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时间离开这个地方,我会怎样想念她?
遇见大姐,是我一生最美的意外,不光是因为她给我的无微不至的关心和关爱,最重要的是她用自己的言行给我上了一堂最重要的人生大课,生动、深刻、真实,教会了我要坚韧、乐观、真诚,教会了我真正的善意如古玉包浆,温润不刺眼。如今,我每每路过古玩市场,总会想起大姐用茶夹分茶时说的那句话:“老物件要盘,人情要用心养。”
“其实我们每天都在遇见美好,只是它太过低调,需要努力去发现罢了。”这是我临走时,大姐告诉我的话。那天大姐还执意让我带走一盏修补过的小马灯:“灯火要传递才亮堂。”
现在,这盏灯就悬在我家阳台上,每当夜幕降临,暖黄的光晕总会让我想起异乡屋檐下的那缕茶香。或许善意就是这样,不经意间点亮了某个角落,然后在时光里绵延成永恒的温度。
马巧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