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的长河中,赵树理始终是一面鲜明的旗帜。他以朴实的笔触勾勒出太行山的风土人情,用《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等作品,让“山药蛋派”的泥土气息浸润中国现当代文学。值此专栏开设之际,我们邀您一同重访赵树理——这位“农民作家”的文本深处,既有对旧时代的犀利批判,亦饱含对新生活的热切期许。他的语言是扎根土地的,人物是跃然纸上的,而那份对底层命运的关切,至今仍叩击着读者的心扉。
让我们透过时光的尘埃,重新发现赵树理笔下“问题小说”的现实锋芒,感受其跨越时空的文学生命力。这既是对经典的致敬,亦是对乡土文明传承的思考。
——编者
在读书都成为奢侈的快餐时代,重读某本书或某篇作品几乎成为一种空想。信息爆炸,社会加速,媒体分流,“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过去用这句话强调河流之变,如今则道出重复之难。重读的意义何在?对我这样一位关注中国文学、山西文学的评论者而言,重读赵树理的小说,不仅是对先辈的致敬,更是对文学路标与源头的探寻,借此确认当下文学的新路向。
上一次读赵树理小说还是2019年,由于大都是短篇(只有《李家庄的变迁》算中篇),读得很快。大概因为《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文名过盛,又和时代贴合得过于紧密,反倒没有给我这个“90后”读者以什么深刻印象。倒是《登记》和《李家庄的变迁》令我惊讶不已。同属以自由恋爱为主题的小说,《登记》更胜一筹之处在于,情节更曲折、真实、可信,开场“罗汉钱”的引出艺术手法更为巧妙。《李家庄的变迁》虽是一部中篇小说,时间跨度近20年,把抗日战争前、中、后期农民的生存状况都写到了,是一部典型的“诗史”——离“史诗”还远一些,但已有了很强的“诗”和“史”的价值。
最近再读赵树理的几篇小说,基本观点没有变化,但又有了新的体悟。大概身份有所变化,以前完全是作为普通读者,看看热闹;如今有了一些文学史的常识,综合能力有所提高,也能看出一些门道。如《小二黑结婚》《孟祥英翻身》《登记》三篇,前两篇写于20世纪40年代,后者写于20世纪50年代,社会生活发生了变化,体现在小说中,写法上也有改变。《小二黑结婚》《孟祥英翻身》直笔较多,小说基本靠外部冲突推动,细节刻画不算丰富,既有一定的传奇性,读来又不免生硬;到了《登记》,虽然其时婚姻法颁布,但赵树理已然认识到婚姻革新的复杂性,转而依靠内部冲突推动故事发展,《登记》的叙事和表达就比《小二黑结婚》更显日常。从《小二黑结婚》《孟祥英翻身》《登记》,赵树理为我们揭示了社会巨变之下婚姻革新的复杂性和长期性,婚恋双方和父母意愿不符的矛盾,今天仍然存在,他的小说也就仍有借鉴意义。
《李家庄的变迁》是赵树理中短篇小说中艺术成就最高的一部。可以将之与老舍的《骆驼祥子》做比较。人力车夫祥子在旧社会的压迫下,始终无法实现买一辆自己的黄包车的愿望,不得不选择堕落;铁锁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安分守己却被地主豪绅联合起来坑害,他越反抗处境越悲惨,春喜、小喜这些人渣总能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不一样的是,祥子没能找到出路,铁锁却遇到了共产党员小常。尽管铁锁文化程度不高,但他从感情上亲近小常,也在现实的巨变中认识到小常所代表的力量的光明。怎样从“当奴隶而不得”到成为新社会的主人,把“那样一个李家庄”变成“这样一个李家庄”,是历史的必然而非英雄的创造,是历史的真实而非后来人的想象,假如要准备一套反对“历史虚无主义”的优秀文学作品,《李家庄的变迁》应在必选之列。这是一部以农民视角写中国共产党为什么能受到拥护的绝佳“教材”。
从《李有才板话》到《“锻炼锻炼”》,从《田寡妇看瓜》到《套不住的手》《实干家潘永福》,赵树理的小说里全是时代气象和时代新人。李有才是民间艺人的代表,更是群众的发言人;《田寡妇看瓜》算一篇小小说,以窥一斑而知全豹的写法,仅用千把字就把“土地改革”这个大主题折射了出来;“小腿疼”和“吃不饱”这样的中间人物固然可笑,但她们的“喜剧性”寓于时代性之中,因而也就成为时代镜像;《套不住的手》写陈秉正那双勤劳的手,把劳动人民最突出的品质通过抽象描写具体表现出来;《实干家潘永福》用笔较直,类似报告文学,仍然有为新时代干部画像的决心在。赵树理有着极强的政治敏锐性,这从他的两封给邵荃麟、中央某负责同志的信里可以感受到,在对国计民生无所帮助的情况下,他是宁愿停笔也不写的。
当然,重读赵树理的视角还有很多:由乡土文学而至乡村文学,由大众文化到新大众文艺,书面语与方言的完美结合,“白描”“深描”手法的优劣等。作为“山药蛋派”的代表人物,农民生活的代言人,热忱的时代歌者,不论是文学创作上,还是精神观照上,赵树理永远是一条流淌不息的大河,值得我们常常亲近,并从中获得新的启迪。
卓一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