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各地文艺工作者以不同的形式投身到救亡图存的浪潮中,将炽热的爱国热情倾注于笔端。这一时期,山西作为华北抗战的前线,成为当时抗战文艺的重要阵地。丁玲、吴奚如、周立波、艾青、沙汀、何其芳、刘白羽、卞之琳等大批来自延安、京沪等地的爱国文化人士来到这里,他们深入战地前线、工厂、街头和田间,宣传抗日、鼓舞士气,不断地扩展抗战书写的空间和维度,将唤醒中华大地的民族意识和反抗精神,当作自己创作的神圣使命。
萧红便是其中的一员。她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极具影响力且风格独特的作家。“九一八事变”后东北沦陷,身在伪满洲国统治下的萧红,早期作品如《弃儿》就已展现出鲜明的民族意识。1935年,她凭借中篇小说《生死场》在文坛上一举成名,,得到鲁迅、胡风以及文学史家们的肯定;此后,她创作了《呼兰河传》《小城三月》《北中国》《孩子的讲演》等反映民族苦难、时代变迁和女性题材的作品,饱含着对国家命运和人民生活的深切关怀。萧红的创作生涯始终在流亡的路上,从哈尔滨到青岛、从上海到日本,再从武汉、临汾到重庆等地,在辗转漂泊的日子里,她一边感受到敌人的暴虐、战争的残酷,一边书写着大时代下普通人的悲痛与抗争。1938年初,她接到爱国民主人士李公朴的邀请,从武汉到临汾山西民族革命大学任教,1月27日,她与萧军、端木蕻良、聂绀弩、艾青等人搭乘运载货物的列车,2月6日抵达临汾。然而,战局急转直下,日军迅速逼近临汾,山西民族革命大学需要转移,萧红等其他人不得不撤离,随丁玲率领的西北战地服务团经运城前往西安。
太原沦陷后,日军占领了风陵渡,并多次轰炸潼关。在这段流徙的途中,萧红亲历日军空袭的恐怖场面,目睹了黄河岸边的风陵渡渡口上难民们逃难的场景,极为震撼,这些深刻的战争体验为她带来了创作灵感,最终于同年8月,她在汉口完成了短篇小说《黄河》,1939年2月1日,作品发表在《文艺阵地》(武汉)第二卷第八期,不久后经叶君健译成英文,刊登在《大路》画报上,1940年收录于短篇小说集《旷野的呼喊》。
《黄河》故事的背景就设定在风陵渡。这是黄河中游最大的古渡口之一,它地处山西、陕西、河南三省的交界,自古就是重要的交通要塞和兵家必争之地,滔滔黄河在此构筑了一道天然的战略屏障。及至抗战时期,我军大量的物资与人员经这条交通要道,往返于西北与华北战场,使其成为一条维系后方补给的“生命线”,战略意义重大。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黄河》开篇即以“悲壮”二字叩击着每一位读者。黄河是“黄土的流,而不是水的流”,是“野蛮的河、可怕的河、簇卷着而来的河,它会卷走一切生命的河”。在作家萧红的眼中,黄河已然褪去了奔腾咆哮的气势,而是变成了缓滞、沉重甚至近乎死寂的泥水,这样的描写完全颠覆了我们对于母亲河的想象。此时此刻,黄河成为民族苦难的化身,它沉淀着、积压了太多的山河破碎的悲怆,更承载着作家对于民族危亡的深深忧虑。故事的叙事是在一艘货船上的对话中铺展的,通过船工阎胡子与八路军战士的交流,构建起双重叙事维度,其中一边是阎胡子对家人的牵念,以及对和平的热望,这个粗犷的山东汉子谈及自己的家乡竟如鲠在喉,他不断向八路军战士打听前线的局势,急切地想知道身在赵城的妻儿的安危。航行途中,他倾诉着自己飘零苦难的经历:幼年时,黄河泛滥夺走了他的双亲;成年后为了躲避水患,他被迫带着妻子去闯关东;在东北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却又遭遇日军入侵,逼得他拖家带口逃亡到了山西,一路颠沛流离,呈现出一个普通百姓在战争摧残下漂泊无依的悲惨生活。与之相对的是沉默的八路军战士。他心急如焚地寻找船过河,尽管他刚刚经历了丧妻之痛,仍强忍着哀伤,坚持尽快归队。出于军人纪律,他不能对自己的部队和任务多言,却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种对革命事业的忠诚和无畏的精神。在这段军民的对话中,一个倾诉、一个倾听,让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产生了共鸣,这种共鸣生动诠释了抗战时期军民之间的鱼水深情。
小说塑造的阎胡子这个形象具有典型性,他追求安宁的日子,对家人的安危忧心忡忡,是一种真实的心态,也折射出战乱年代的百姓最本能的焦虑。值得注意的是,他的焦虑仅停留在个人层面,还疏离于国家和民族的层面,而这恰恰成为了小说思想启蒙的起点。在通篇沉郁的氛围下,小说结尾处却迎来了曙光,阎胡子问:“是不是中国这回打胜仗,老百姓就得好日子过啦?”战士坚定而有力地回答:“是的,我们这回必胜……老百姓一定有好日子过的。”我们看到,阎胡子逐渐认识到个人与国家相互依存的关系,一问一答间让作品完成了从“小家”到“大家”的精神升华。至此我们才明白,文中关于苦难的叙述只是表象,作家所要展现的是普通民众在民族危亡时刻的思想觉醒,是中国人民的坚韧与信念——只有国家强盛、民族复兴,百姓才能过上幸福安稳的好日子。
整部小说中,萧红如同一个旁观者冷静地讲述着故事,她没有直接描写战争,却写出了战乱下个人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创伤,文字细腻、深刻、富有节制,却以极强的艺术感染力,给了在暗夜中艰难求生的人们以希望。在萧红的创作理念中,抗日战争不仅是保家卫国的战争,更是一场唤醒国民意识的精神觉醒的战争。然而,令人唏嘘的是,萧红笔下的人物渐渐地走向觉醒之时,现实中渴望安宁的她却一直被战争、逃亡所困,最终在深陷战乱的香港走完了短暂却无比灿烂的人生。1942年1月,萧红病逝,时年31岁。
80多年后的今天,《黄河》依然打动着我们,它记录了一个大国的苦难,更点燃了这个民族希望的微光,它留给我们那些珍贵的关于国家、家庭、个人的思考,那些涌动在血脉中质朴的民族情感,将激励着所有人,向着光明——前行。
吴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