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版:艺文

茶道非道

  华哥飞快地为每个人斟好了茶,举杯示意:“请!”我们便学着,用两指拈起了那小盏,其余三指笨拙地翘成兰花。偷眼看时,却没有华哥翘得那般优雅,怎么看都是手足无措的模样。
  我饮罢咂咂嘴,鼻腔舌根的感觉挺怪。一股浓烈陈朽的气息,很快就将些许的甘甜冲淡了。只觉得稠乎乎地一团,不知是茶是汤。再瞧周围,人人神色自若,于是赶紧敛定心神,生怕在这样的场合露了怯。忽听华哥道:“这是将近四十年的老茶。看这汤色,红如琥珀,沉如湖海。清纯而不浅薄,新茶哪里有这样的品质?”
  众人皆赞不绝口,我也瞟了瞟自己的茶盏。可惜喝得太快,只余空空的杯底,汤色是一点也看不出了。欲凑近华哥的杯子细看,却虑及已经有牛饮的举动,若再造次不免过于孟浪。只好也随大家一起嗯嗯啊啊地点着头,心里还在为自己的唐突而羞愧。
  华哥却没有注意到这窘态,潇洒地举杯,只略一沾唇,就老僧入定般地闭上了眼睛。片刻才展眉一笑:“醇!厚!陈香扑鼻,口感顺滑!这么好的茶,我也一直没舍得喝。今天正巧这么多朋友赏光,这才请出来以飨同好。大家品着感觉如何?”言罢,便用目光依次扫过来。座中诸客,凡是被他充满笑意的眼神照定的,赶忙一叠声称颂奉还回去。为自己的荣幸而感叹,并对主人的慷慨致谢。我听闻法螺长鸣,赶紧如梦方醒地抬起了头。见华哥已经看向了我,忙道:“确实陈香……那个顺滑。唉,也就是华哥神通广大,别处哪有机会喝到这样的好茶呢!”这拾人牙慧的恭维,比之大家热情的颂扬,早已落了下乘。我自觉方才粗鲁、而今迟钝,于是脸上便更加讪讪的。但华哥并不计较,礼貌地向每个人都微微一颔首,又道:“实不相瞒,这次跑了二十几个寨子,才找到这么一点极品熟茶。前两天来的一位领导,真是茶道的行家。品过以后,一下就选中了最好的这款。我见遇上了知音,给他匀了二两。人家推让半天非要留下钱,说是不能让我亏了本。唉,见笑见笑。兄弟我实在是焚琴煮鹤,把茶香也染上铜臭啦。”话音方落,便有人起身道:“那不能够!人家领导高风亮节,华哥肯割爱,也足见你跟他是坦荡的君子之交。两位的境界,说来又是一段……那个茶道佳话嘛!”众人皆抚掌应和,随即便认真地打听:是哪位领导、这茶还剩多少、又是什么价钱。
  几个人转到里屋去了,说话的声音渐不可闻,只余我坐在原位,继续品着酱色的老茶。依着华哥的指点再试,看汤色、闻茶香、品茶味,却喝不出什么门道。也闭起眼睛细细品味一番,才从泛起的气息里回忆起了些熟悉的东西。像是焦枯的麦秸遭了雨水,又像陈年的笼屉经了熏蒸。这就是华哥说过的渥堆味儿?以前住平房的时候,纸糊的顶棚便是这个味儿,炕上的老席片也是这个味儿。馊得饱含烟火,酸得毫无回甘。哪比得上大叶子茉莉花茶,随便每一泡,都带着浓烈而恣肆的庸俗,正适合我这样的碌碌之辈。还不及再想下去,他们便已经都走了出来。每张脸上都带了畅怀的笑,手里也都多了一个简朴的纸包。华哥的笑容却还像从来那样,其徐如林、不动如山。
  送走几位贵客,他将前襟的盘扣一解,便大喇喇地坐下。把那堆紫砂的家什尽数丢开,从桌下抄出一把提梁壶、两只白瓷杯,便和我豪迈地对饮起来。茶是我特意托他买的,并没有特别炮制。滚水浇下去,一茎茎蜷曲的叶子,片刻就恢复了舒展劲挺的面目。我们出声地吸溜着茶水,华哥问:“香吧?”我说:“嗯,我爹说的就是它,有股子晒干草的味儿。”他笑道:“还是老人家识货,这就是晒青茶。”我点点头:“难怪。多少钱?”华哥说:“我说要孝敬长辈,老乡直接从场上抓了满满一背包。”我说:“少废话,我能让你亏本?”他笑笑:“那你照着刚才的‘极品’价给我?”我不客气地戟指过去:“奸商!”他很认真地看着我:“周瑜打黄盖,怎么能说是奸商呢?”我不屑地一哂:“一个破纸包,两块老茶头,你收人家多少?”华哥温文地举杯掩住了口。
  从铁观音到金骏眉,从陈普洱到小青柑,华哥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而只有我上门时,他才会拿出那没有名字的茶与我共饮。粗粝、廉价、泛着晒干草的味道。

在水七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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