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外甥女微信,谈及父亲。
父亲很懒,脾气也不好。家里的事要么不闻不问,要么就得都听他的,否则就会发火,甚至打人骂人,我们姐弟几人从小都很惧怕。但在外甥女眼中,父亲完全是另一个样子。说她姥爷如何如何慈祥如何如何亲她,还带她在集上买粳米糕吃。外甥女说,那是她第一次吃粳米糕,软软的甜甜的筋筋的,太好吃了!最后说:“马齿包子和粳米糕就是我姥爷的最爱!”
外甥女的话让我有些吃惊,也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有些怀疑。要不,那么小气抠门坏脾气的人,怎么老了就突然变了?说实话,父亲也好,母亲也罢,他们关照两个外孙其实都很少,闲暇时的心思更多在几个孙子身上,甚至过年给压岁钱都要区别对待。姐为此还曾被气哭过。可面对如此不公,多少年过去,外甥女竟还能时常念她姥爷的好,并记得她姥爷最爱吃啥,怎不叫人吃惊!?父亲若在天有灵,相信也一定会倍感欣慰的。
记忆中,我只知道父亲最爱看书,每到晚上便霸占了几乎整屋子的灯光;母亲最迷恋她那几亩庄稼,整天的日夜操劳,八十岁还要拿了小凳坐到田间拔草。若非外甥女提醒,几十年来,自己真还没注意过父母爱吃什么,更没亲手做过一顿他们想吃的饭!可我记得清楚,每次回去母亲都要做一大锅“北瓜拽片”,并撒上炸得喷香的甜杏仁,说那是我最爱吃的。
母亲说她自小爱吃甜食。可惜先是吃坏了牙,后又吃坏了胃,现在一到半夜就烧心、吐酸水,只好吃侄女们为她买的烤馍馍片。“要吃还是家常饭”,我认为父亲最爱吃的还是面条,不论中午的“旗花面”“臊子面”或“凉油面”,还是晚上的“酸汤面”,每天总要吃上一顿才睡得着。但外甥女说得也有道理。
翻看父亲的日记,知道父亲在退休后曾到一朋友的煤矿帮人家理账,说是“为了维持拮据的生活”,不得不“替富人打工,看有钱人的眉眼儿”。在近一个月的日记中,最开心的一天便是到地里拽了好多马齿苋,让食堂蒸了一顿马齿苋包子!其余内容不是说工头克扣工人工资,便是说两个股东间的微妙关系让他左右为难。那二十多天“饭菜中顿顿有肉”的好生活,对父亲来说反倒像一种煎熬。
马齿苋味酸、喜阳、耐旱,因叶如马齿而得名。在《本草纲目》中归为菜部,有清热解毒、凉血止血和止痢之功效。儿时的老家,马齿苋随处可见。田间地头墙根小道,但有阳光处,几乎都有其身影,尤以水渠边和菜地里的更为茁壮,一丛丛绿漾漾肉敦敦的,如婴儿皮肤般水嫩。及至盛夏,酷暑难耐,田干地裂,唯独马齿苋嫩绿依然,给人一股别有的凉意。即便如此,提镰挎筐下地割草的我们从不正眼视之,只去寻那些各畜皆宜的“抓地龙”“苦子蔓”或“狗尾巴草”等。马齿苋性滑,生食易拉稀。《本草纲目》亦载:“人多采苗煮晒为蔬。”母亲常为我们蒸马齿苋就馍吃,只有父亲归来,才偶尔蒸一顿马齿苋包子。
马齿苋水分大。即便开水焯过又充分控水,蒸熟后的包子里仍有相当多水分,稍不留神一股绿汁儿便会溢洒到手上、腿上,疼得人直咧嘴。父亲则只管欣欣然地叉开双腿蘸了醋蒜仰头大嚼,根本顾不得我们谁烫了手脚。现在想,虽说马齿苋包子外型略显干瘪,里面更是黑乎乎一团,吃起来却是相当的酸嫩可口,根本不担心吃得急咬不烂。
父亲爱吃粳米糕的事,不光外甥女知道,妻子也知道。那是父亲做了手术在我家养病期间,有一日妻子突然买回一块粳米糕,说爸爱吃。这让我既感动又惭愧!此后我才知道太原街上也卖粳米糕,不同之处是老家的称斤,这儿的论块,还有就是所用红枣的品质。我从未吃过粳米糕,看着那硬邦邦的一块儿,唯恐吃了闹胃疼。但啥东西若不亲口尝尝,就永远不知个中滋味。前几日我专门花了四块钱买了块热了吃:软软的甜甜的筋筋的黏黏的,粽子一样的味道!
端午节就要到了,也正是马齿苋生长的季节。老家集上又开始卖粳米糕了吧?水渠边、菜地里的马齿苋是否还那么油光可鉴、肥嫩诱人?哥哥们在家里是否还拽了马齿苋蒸菜吃或者蒸包子?
我想回去一趟。在集上称二斤粳米糕,到地里多拽些马齿苋,跟母亲一起好好做顿马齿苋包子,以祭奠在天国的父亲。
□杨立明